“上原你是不是……”
邯羽话还没说完,上原便站了起来,仓促地把背影留给了他。然而在邯羽看来,这黑暗中的转身却是那样的无情,就像是在无声地拒绝着他的亲近。
这可真是因果报应!邯羽这样想着。上辈子她言语刻薄伤透了上原的心,这辈子轮到他自己来还这笔债了。
“你再躺一会,我让弥菓煮些热的给你暖暖身子。”
“得了吧!”邯羽的情绪低落,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我一个躺着不能动的人,哪儿有资格糟蹋兄弟们的口粮。吃了东西下去,还给原帅你添了麻烦。”
“怎么了?”上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遂匆忙折了回来,“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邯羽心里烦,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老子算你什么人!你管老子高不高兴!”
上原才伸出去想要抱他的手顿在了半道,失落感随至,叫他的那点儿俗念都跟着打了退堂鼓。他担心的事情还是重演了。即便逝去又归来,朝露依旧对他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留在这个营帐内,还是应该知趣些滚出去了。
“邯羽,你要是不愿见着我……”
南沙军的帅垂眸默了,因为他也不知道倘若朝露不愿见自己,那该怎么办。这件事情若是搁在六百年前,他多半就死皮赖脸地对朝露来硬的了。因为他深谙“床头吵床尾和”这句古训,亦觉得用在朝露身上尤其管用。他和朝露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场云雨解决不了的,若是有,那就把朝露绑上再来一场。他屡试不爽,遂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现在,他却不敢对邯羽也来这招强取豪夺。邯羽到底是个男孩子,男人有男人的自尊,他需得顾全。
邯羽上辈子就看不惯男人婆婆妈妈,这辈子自己做了男人后,更看不上婆婆妈妈的男人。他把脑袋撇了过去不看上原,索性不耐烦地直接轰人,“你难道还想让老子爬起来拦你一拦不成?矫不矫情,要滚快滚!”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便上原想留也不能再留。他虽然知道朝露向来有口是心非的毛病,但他委实不确定现在的邯羽是不是也保留了这个老毛病。
帐帘掀起复又合上,让灌进来的那一阵冷风无处可逃。
如果邯羽此时能动,他大约早就抄起枕头扔过去了。
“娘的!”他气得都快升天了,“从前让你滚的时候你死皮赖脸,今天让你滚你倒还真滚了!”
少年郎瞪着一双丹凤眼盯着帐顶看,惆怅地感慨岁月如刀,无情地把他们之间的那点儿默契全部消磨完了。他离开了六百年,然而就是在他缺席的这段光阴里,他这柜山竟把好端端的一个血性男儿给糟蹋成了这般不食烟火的木讷性子。邯羽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可怜他还是该可怜可怜自己了。
不多时,九丸来给他换药,然而上原却没有出现。姜神医没了帮手,换药的时候就不及先前那般利落。待到邯羽被那神医折腾得精疲力尽昏昏欲睡的时候,上原却又端着碗热腾腾的肉汤来了。少年郎已经连同他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宛若刀俎上吊着口气的鱼,任由上原摆布。
上原见他精神不济,胃口也缺缺,便也没有太过勉强他,喂了几口热汤后就任由他睡去。秉承着绝不浪费粮食的优良美德,他把剩下的半碗肉汤全都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就这样草率地垫了垫肚子。
自上一役后,上原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同穆烈周旋,又亲力亲为照顾着邯羽,间或还要与玄烨商议对策。南沙军的帅精疲力尽,尤其是在邯羽跟前吃了个扎扎实实的闭门羹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心力交瘁。
靠在床头,他在一片黑暗死寂中对未来再次生出了些许茫然。
这六百年,是仇恨支撑着他走了过来。他熬过了一场又一场的激战,渡过了一个又一个弹尽粮绝的严冬。他满脑子都是报仇雪恨,做梦都不敢想竟还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然而即便此刻朝露就躺在他的身旁,他也不觉得眼前铺展着的是柳暗花明。
也许,今后他是无需再倚仗仇恨前行,但噩梦依旧在延续着。他仍然得不到朝露,却还得在南沙军主持大局,面对内忧外患。
幽闭的帐中,南沙军的帅合不上眼。这辈子,他想给邯羽一个明朗的未来,让他不必再重蹈覆辙深陷这南疆的泥潭。为此,他可以拼命。也许他给不了邯羽锦绣前程,但至少他可以给他一个平安顺遂。
这一夜,上原独自想了很多很多。天光渐渐亮堂了起来,他起身缓步踱到了帐外。天色尚未断黑,正待黎明破晓之时。今晨刮的是北风,风夹着鹅毛般的飞雪,斜斜地落着。地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净的新雪,看起来松软,让人不忍下脚。南沙军的帅立在帐外举步不前,就像他在面对邯羽时那样,充满了矛盾。
今日,兴许会有个不受欢迎的人来,又兴许不会。玄烨说穆烈那个人自视清高,断言他会觉得就算没有南沙军,他们也能击溃翼族的三枭。都城大军会至少在柜山谷口与翼族大军战上一场。倘若大捷,那么南沙军的如意算盘可能就要落空了。但只要翼族从都城大军身上讨到了便宜,翼银枭势必会趁胜追击。玄烨就是要用都城大军去消耗掉翼族的兵力,干掉多少是多少,让穆烈的人冲锋陷阵去当这马前卒。待到那位不可一世的都城统帅撞上南墙头破血流的时候,他才有可能会屈尊降贵地来次山营地商议两军协作之事。
在这个局中,南沙军坐的是上首,且必须立于不败之地。这是他们回家的资本,亦是日后在魔都城立足的根基。
不远处响起了个熟悉的嚎丧声,每日准点,嚎得撕心裂肺。
上原寻声望去,便见着那头被拴在木桩上的狸力崽。这几个月,他已经习惯了这如同打更一般准时的嚎叫,觉得这小东西也算有才,留给穆烈下锅委实可惜了些。是以在离开柜山营地的那晚,他命泷二把这头圆滚滚的小牲口直接敲晕了带走。
靴子停留在了狸力崽的身旁,还坏心眼地戳了戳它浑圆的肚子。狸力崽嚎得正伤心,遭遇调戏心中窝火,张嘴就朝上原的靴子下嘴。南沙军的帅不慌不乱地把脚一抬,索性用靴底去蹭狸力崽的头顶心。狸力崽被他直接踩进了松软的雪地里,张开的嘴里啃了一嘴的冰渣子,可怜兮兮。
捉弄完那头肥硕的小牲口,上原觉得心情好些了。虽然天空依旧阴霾,但至少在这鬼天气里,他们南沙军能吃饱住暖,还不用上战场拼命。
透了会儿新鲜空气后,上原回到了自己的主帐内。他发现邯羽已经醒了。
少年郎依旧侧躺着,此时鬓发虚虚地掩着半面,让眼角的那颗泪痣有了藏身之处。
邯羽脖子以下依旧没感觉,睁眼见着上原心中又有点膈应,只得扯些旁它,“你把那头小牲口也搬过来了?”
上原嗯了一声,去到了他的身旁,“你来南沙军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只带来了这么个小东西,我自然要替你看顾妥当。”
“送给你们的就是你们的了,要是哪天你们想宰了,也不用跟我打招呼。”
“它现在是我的了。”上原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没有我的允许,没人敢动它。”
邯羽惆怅的叹了口气,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点嫉妒那头小牲口。
“自你转醒便一直在叹气。”上原给他提了提被角,“你哪里不顺心,与我说说。”
他心中愁苦,还没法说。总不能告诉上原自己醋天醋地,连猪崽大小狸力都醋。思及至此,少年郎又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又窝囊又没出息,竟再次因为这个男人而心烦意乱。
“你不开心。”上原斩钉截铁道,“你在我的身边不开心。”
神思回转时,邯羽才发现他看着自己的神色即凝重又哀伤。他又有点儿不确定这男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他觉得上原挺矛盾,又觉得自己似乎比他更矛盾。
少年郎愣了好一会儿,丧气道:“把外袍脱了,躺下。”
上原从善如流,却躺得规规矩矩。这着实叫邯羽摇摆不定的心更加忐忑难安,他觉得上原根本不想同他躺在同一张床榻上。至于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是个母的。
“算了。”他的情绪低落到了谷地,“你走吧。”
这样一句叹息落在了上原的耳朵里,犹如晴天霹雳,叫他顿时心都凉透了。他本就觉得邯羽对自己若即若离,亦怀疑他的亲近不过是在试探。现在他要他走,大约便是试探后有了结果。
结果便是,邯羽发现自己并不好男色。
上原沉默地起身,沉默地走了出去,连外袍都没穿。帐外雪还在下着,而他此刻连逗弄狸力崽的兴致都没有了。在雪地里站了不知道多久,迎面走来了个姜神医。
姜黎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直言问道:“吵架了?”
若是单纯的吵架,那道倒是好办得多!上原觉得束手无策,比对付老鸟还要头疼。
“那小子把你赶出来了?”
上原沉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拿邯羽没辙。
姜神医啧啧一叹,觉得他怪可怜的,“南沙军的帅,杀老鸟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没想到竟是个惧内的!”
这一点根本无需这位神医道破,早在六百多年前上原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潜质了。
“别以为吵架的时候就该分开冷静冷静。我告诉你,这都是屁话。感情这个东西,就得趁热打铁外加死皮赖脸。”姜裴冥继而劝他,“你到底比他年长这么多,人也比他高大这么多,心眼怎么能同他一般大!你总得让着他一些。”
上原头疼道:“这不是我让着他就能解决的问题。”
“你跟他杠,冷着他,那就更别指望着问题能自己消失了。”他语重心长,“男人呐,要安内,有的时候就该放下自尊心,除非你不想跟他过了。”
上原睨了他一眼,没吭声。为了图个耳根清净,南沙军的帅连魔障都不罩一个就淋着雪走了。
姜裴冥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当做了驴肝肺,没趣地掀了帐帘进去干他该干的活儿。
床榻上的邯羽也情绪低落,还无精打采的。姜神医见状,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二人,定然是吵架了!
他啧巴着嘴就走了过去,“我在外面遇上原帅了。你这小子,人小胆子倒是挺大!你连动都不能动,还敢惹他生气。他那个人的脾气你不知道吗?你就不怕他揍你?”
邯羽自己也纳闷,“他从前没那么能忍。”
“自己的人跟自己闹,能怎么办!”姜裴冥一边开着药箱一边道,“宁可气得在外头淋雪吹冷风,也舍不得往你身上抽一下!”
他乍一听,急了,“他傻呀,淋雪干嘛!他不会给自己加个魔障吗?”
姜裴冥意味深长地道:“大约是正犯傻呢!这么冷的天,连外袍都不穿。”
姜家四公子低头看着手里的绷带不禁一叹。他是个神医啊,今日怎就作起了和事佬来了!
邯羽想了想,觉得不对,“老子心里还憋屈着呢,凭什么他在门口卖惨!”
姜神医遂就劝了他一劝,“小子诶,你就适可而止吧!自己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吗?就算改日你身子利索了,原帅要弄死你也是一瞬息的事情。活着不好吗?你惹他干嘛!”
邯羽心烦道:“你懂什么,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姜神医实事求是道,“男女之间矫情点还情有可原,你们两个大老爷们闹别扭是怎么回事?叫我一个外人两头劝,臊不臊!”
邯羽觉得自己着实委屈,都没处说理去,遂也就懒得同他浪费唾沫星子瞎掰扯。
姜裴冥给他换着药,没有上原的帮忙,他怎么换都觉得不顺手。心里一股燥劲儿上来了,他觉得今日自己就是吃饱了撑的,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去干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做个叫人仰之弥高的神医不好吗?干嘛要多管闲事还两头不讨好!他遂就难能可贵地管住了自己那张闲不住的碎嘴,决定从此以后要专注自己的本职工作。
邯羽疼得丝丝喘气,姜裴冥全当没听见,左右这里也不会有第三个人心疼。
末了,这位神医道:“晚些时候试着动一动,钦原毒性散得缓慢,你的身子也是慢慢才能恢复感觉。不必操之过急,至多两日,你便能下地走动。”
邯羽闻言更加惆怅了。现在好歹还能赖在上原的帐中不走,等自己能动了,可怎么办!
姜裴冥在桌上留了几片叶子,“等原帅回来了,你让他把叶子嚼了,驱驱寒。他右臂得养着,腰上的伤复发了也受不得寒。”
邯羽一听,心焦了,“九神医,能劳烦你大驾帮个忙,把老蒯给我叫来吗?”
“这大清早的……”他顿了顿,泄气道,“罢了,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