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最生动的记忆大概就是夏天了:灼灼烈日下,蝉鸣阵阵,绿树蔚然成荫,和几个小伙伴一起上山下河,比林间的鸟儿还欢快,比水里的鱼更自由。
晚上,满天的星辰浩瀚,夏虫啁啾,蛙声一片,我和弟弟就会捉很多的萤火虫放在蚊帐里,仿佛伴着星空入梦。
下雨的时候,就撑了一把小花伞,将裤褪挽得很高,赤脚踩在青草水洼里,草的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青翠可爱。
在每一个画面里,都有相同的背景,那就是大片的郁郁葱葱的稻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老家的地貌是丘陵,稻田层叠错落地分布在山间。北面南米,南方人喜欢吃米饭、喝粥,水稻是南方农人最重要的粮食作物。
过完春节,天刚刚暖和起来,尽管还不到育秧苗的时节,但农人们依然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开始忙着平整稻田,将稻田周围的杂草都收拾干净,将田埂夯得更劳固一些,以防夏日突降的暴雨。开始割“青肥”,将各种野草割来扔到稻田的水里泡着,有的是为了杀虫、杀菌,有的是为了让稻田更肥沃。
农人们精心地伺弄着稻田,因为那关系着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也因为他们对土地的眷恋。
水稻于春日播种,之后等待发芽长成稻苗,然后才能拔了去插秧。插秧在所有的农活里属于比较轻松的,我仍然记得那时生机勃勃、草木葱茏的画面:春日的阳光明亮而温暖,田埂上的野花开得热闹,而屋后地头的各色果树花也不惶多让,争相绽放。稻田的水光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弯腰忙碌的身影便落在云朵上。农人们玩笑的说话声,孩童奔跑在田野里的欢笑声,树枝间欢快的鸟叫声,远近的犬吠声,交织成一支充满希望的交响曲。
幼时,我还不懂这其中的意义,只觉得那样的日子“自在飞花轻似梦”。之后的很多年,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偶尔在他乡看到成片的稻田,每每夜深人静时再想到那个画面,总是莫名地湿了眼眶。那是中国千百年农业文明里最生动的画面,那是春天最好的写照。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春天的脚步缓缓而来,花木丰茂葱郁。黄鹂唧唧歌唱,女子采蒿群聚。将种子埋在土里,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天生有一种长久的耐心。
这是《诗经》里悠长的情感,也是数千年来农人最朴素的情感:春种秋收,虔诚而谦卑,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里去。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春风雨露,秧苗插下后开始生长,而农人却总是放心不下,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去田间走走。秧苗“转”了,意思是秧苗根已经扎进土里开始生长。秧苗已经茂盛地将稻田的水遮住了,秧苗开始孕育稻穗了,抽穗了、开花了,稻穗弯腰了……
那时,我每天总是欢快地跟在母亲身后,一起走在田埂上,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水稻。母亲认真地检查着稻田,看看有没有生病、生虫的禾苗,还要将生于其中的稗草拔除。那是一种跟水稻长得很像的杂草,不知是否跟这片土地无缘,我至今仍分辩不出稗草与水稻的区别。
黄昏的乡村小道上,细碎的残阳洒落在田野里,晚风轻柔,稻花香在山间氤氲开来。村庄宁静而安详,不远处有炊烟升起。
到八月底九月初,便是稻子成熟收获的时间。而收稻是最为艰辛、苦累的过程,妇人们挥舞着一把瘦如弯月的禾镰,仅仅几日,手心便磨出血泡,时间一久,则成了老茧,无了痛感。
那时还没有打谷机,农人们用来脱粒的是一只大大的木桶,名为“拌桶”。男人们双手握着水稻的尾部,将稻穗用力地甩在桶的木板上,稻粒便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欢快地脱离母体,散落在桶内。然后再用竹箩筐,一担担挑回,铺在竹席上晾晒。晒干后再用风车扇去秕谷,直至成一粒粒干净饱满的谷子,再收入粮仓。
那时的我尚不知人事,不识疾苦,却仍然记得每次母亲摇风车时脸上欢快的笑。我用手抓起一把稻粒,那手感并不好,有点刺刺的感觉,然后装模作样地感叹:“今年的稻可真好呀”。母亲的笑声便更愉悦了。
每年第一次用新米煮饭时,母亲总会先盛上一碗,放在院子里。母亲说,那是敬给老天爷的,感谢老天爷给了我们风调雨顺的一年,让我们能吃上白米饭,因此这第一碗饭应该先敬天,也希望老天爷保佑明年是个好年份。母亲不信神佛,却仍然坚守着这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习惯。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主人公走在黍子地、高粱田,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禾苗发芽,结穗,收获,而主人公在庄稼地里,从春天走到秋天。四季变幻,他的忧伤和哀愁却没人能懂。
农业社会是天长地久的,哀伤也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他才会用这么大的时间和空间背景去描述它。在那么大一片庄稼地里,这个孤独的生命从春天走到秋天。他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所以才会对老天发出呼叫:“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站在土地上的人相信都有稳定的自然周期,他们的情感也与自然周期会合在一起。无论多么悲哀,最终都不会绝望。因为农业社会里的人们相信循环,冬天万物会枯萎、死去,可是大家知道万复苏的春天一定会到来。
个人再大的哀伤,都会被大自然担待,没有什么东西是过不去的。
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快节奏的社会,每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个人情感被切割成了碎片,再没了曾经的那份静美与完整。流行歌几乎都是用嘶吼的方式诉说自己的寂寞与孤独,没了那份悠远、深长的爱。而这种简单的,回到自然的,在土地里生存的情感也已经慢慢消失了。
农业美学产生的那种诗一般的情感,正随着现代的都市化而逐渐消失,现代的产业化生产取代了曾经靠人力和简单农具从事生产的时代,我们已经离那片稻香越来越远,最终消失。
也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农业社会会在大历史中淘汰,然后被一种新的情感所取代。但是人类迄今为止至少有一万年的农业经验了,因此,它变成了我们巨大的乡愁。
那些老旧的时光一去不返,被刻写在书卷里,散落在历史的尘埃里。而我的记忆也一次次被这尘世的风霜浸染,不知何时开始泛黄,或许有一天也会被流年斑驳得无影无踪。我们都是行走在光阴里的人,那些悠悠风景,转瞬便没了踪影。
纵然岁月匆匆,我仍然愿意缓慢地行走在红尘中,只是希望时光老去的步伐慢一点,再慢一点。突然想到木心先生的那首《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 大家诚诚恳恳 / 说一句 是一句 / 清早上火车站 / 长街黑暗无行人 /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 车,马,邮件都慢 /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 从前的锁也好看 / 钥匙精美有样子 /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那些时光,山河日丽,天地悠悠,自是从容不尽。每天一家人,在炊烟日色里相守,唯愿岁月静好,一世安稳。尽管幼年亦曾经受过清贫,但皆因太小,不知人事,心无悲意
又是一年春种时,村里却只留下一些耋耄老人,苍茫无边的稻田里早已杂草丛生,母亲总会对着那些稻田叹息:可惜了这上好的水田。黛瓦上炊烟袅袅升起,落日下的村庄一如既往地宁静平和,像一幅挂在人间岁月的水墨画,周而复始,万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