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塞外的小镇,地广人稀,成熟的金黄色麦子铺天盖地,清晨袅袅的翠烟才刚刚升起,柴火垛处传来一声男人无法抑制的高声惊呼。
大郎本来是懒洋洋地爬起来,去房后的柴火垛后面撒尿,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迷迷糊糊地只留条缝。想要对准平时的蚂蚁窝,可是,今天怎么就看什么都是红的呢?莫不是得了村头那老不死的红眼病?这么一想,登时吓得清醒不少,再一看,竟然在柴火垛后面有个人,浑身是血,脸上被划了两刀……
“啊啊啊!”大郎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伸着颤抖的手指扯着嗓子拼命大喊。
村里的人纷纷凑过来,可又不敢上前,问他是活是死?大郎也话都说不出来,直拼命摇头。
最后是村里的跛脚大夫一瘸一拐地过来,探探鼻息,又大概瞧瞧,和众人道:“没死,伤重。”
众人这才终于定下心神来细看这个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人。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断刀,衣服破烂,脸颊深陷。众人瞧着那人手里的断刀,估摸着不会是好东西,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能叫人切去一截,定然是村头铁匠铺那几文钱一把的破刀。
过了两日,这人才终于转醒,村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纷纷想看看这人一觉醒来之后,想要说些什么?
可他看起来呆呆的,问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难道竟是傻子不成?可他脸上的刀疤凶狠又狰狞,也没人敢上前去。
跛脚大夫向众人解释,那个刀客的头似乎受过重创,估摸着有可能是失忆了。
2.
在村子附近,最大的一个帮派叫做青山派,专门扫荡附近的马贼和匪寇。有时抢回来一些村民被抢的东西,就派人给送回来。是以村民都对青山派感激涕零,尊为圣人,常常会送上去牛羊鸡猪。
刀客总不能一直在村子里白吃白喝,于是按照跛脚大夫的建议,他去青山派入了伙,暂时干看门的生计。两个月下来,终于给跛脚大夫还上了当时的医药钱。
拿着碎银,跛脚大夫连连叹息,只怪自己技不如人,害他脸上的伤疤丑陋狰狞,不然他的眉眼大概应该是还不错的。
刀客彼时正坐在门口,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从门口射进来,衬的他周身一层金光,他毫不在意地笑笑,表情却更加狰狞,不碍事,不过是个守门的,丑点更好。
是的,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还是什么都没记起来,周围也无人认识他,他也就只能自我安慰说,他大概是被人劫到这里,想卖个好价钱,可他不从,被划了脸,拼死挣扎之下,竟然老天长眼,活了下来。
青山派业务繁忙,几乎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是以他这个看门的还多少有些用处。只是,大家经过他时,不免嘲笑两句,诸如赶快扔了那破刀换一把,或者以后大概只能靠身体找媳妇了云云。
刀客笑笑,那张丑脸看起来却凶狠无比。仰头看看天空,白云缱绻,微风轻轻,他想,或许他有个媳妇,这把刀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只不过是他给忘了而已。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那天没有睡着该多好,也不至于一觉醒来之后,把什么都给忘了。
3.
一日,刀客来到一家茶馆稍作歇息,茶馆的台子上正坐着一位说书先生,那白面的说书先生是个瞎子,全靠身边一个五六岁的稚童来搀扶。
他到的时候,说书先生正讲至“只见那人将一把长情刀挥舞的叫一个密不透风,堪堪将迎面而来的箭矢抵挡在外。青山派的二当家,趁乱一个箭步上前,一把银色长枪从下面直挑而上。锵锵锵!那火花直把人眼刺瞎!只听嘡啷一声脆响,一个银色物件飞向远处,仔细一看,竟然是那长情刀的刀尖!二当家不愧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趁着那人分神的瞬间功夫,竟直把花枪当作棍棒,狠狠敲在那人头上。”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刀柄,骨节处直握的发白,粗糙的拇指反复摩挲在刀身靠近刀柄的位置,那里原有两个秀瘦的小字“长情”,现在被血渍和污泥遮掩。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稚童上前去扶说书先生站起来,动作机灵,眼神清澈,却是个长相极普通的孩子。那稚童扶着先生出去,本来只是随意看看大堂里面的人,可目光扫过之后,又回到刀客的身上,看了又看,光滑洁白的额头拧成一个“川”字。
刀客摇摇头,自己果然还是该躲起来,这副皮囊,连个孩子都害怕。
那天晚上,他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里有青山派的兄弟,也有二当家。夜色漆黑,暮色四合,他们举着火把在山头上飞奔,而他自己正手握着完整的长情刀也同样奔跑于山间。
经过一处水塘的时候,他涉水而过,低头在水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没有刀疤,尽管有血但还算得上浓眉清俊,只可惜还没等他看清,后面的人已经追来,“还不束手就擒!”
在梦里,他轻功不错,飞身向前,后面追击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一人仍然紧追不舍,那人的兵器似是一把长枪,呼啸的风声越来越近。两人拆招无数,可他毕竟已经抵挡数人,终于无力再战,被削去刀尖,又被长枪击中头部。
他用最后的清醒飞逃出去,用那断刀划了自己的脸,以防被人认出。
“唰”的一下从床上坐起,他正躺在青山派的门房里,月光温柔,虫鸣正好。可是他一身冷汗,他不会看错,梦里那人就是青山派的二当家。
4.
第二日晚上,刀客瞪着眼睛躺在床上,白天打听到的消息让他觉得胸口仿佛堵了一团黏糊糊的糯米糊糊,咽不下,吐不出,想破釜沉舟,都不得方法。
长情刀是昆仑派的镇派之宝,整个江湖都敬昆仑派长老为正义人士。这位长老只有一儿一女,那宝贝女儿,花容月貌,才貌惊觉,乃是整个天下人人追逐的对象。
可这天下无双的长老女儿要嫁的竟然是一个毫无名气的愣头小子,偏偏长老还把长情刀许给了他。这怎能不让江湖人士生气?!是以在长老要把长情刀传给他的当日,各路江湖人士不约而同地去到昆仑派,打算亲自看看,顺便参与一下。
是了,所有人都亲眼看到,风雨中,昆仑派一片寂静,地面是鲜红的颜色,顺着瓢泼的雨水,那红色蜿蜒流下,整个山头都仿佛是一片红色的炼狱。
众人惊呆地看着地面上扭曲的尸体和狰狞痛苦的表情,不难想象死前遭受了怎样的挣扎。
于是,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院子正中的他身上,他右手持刀,想必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长情刀。因为是镇派之宝,并无人见过,只是看看满院子的杀戮和惨死的昆仑派上下,估计也没有别的刀了。
众人合围,竟然还是让他逃了开去,风雨太大,竟没叫大家看清楚他的相貌和长情刀的样子,是以现在街头巷尾的通缉令,都不过是画师根据众人的描述画的。
刀客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夜无眠,他有一种感觉,他一定就是那个愣头小子。
第二天一早,他去门房值班,竟然看到说书先生和那稚童一起到来。稚童上前一步,瞪着漆黑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说,听闻青山派乃是周围第一大派,特来讲一场。
5.
青山派被屠门,事出突然,官兵赶到的时候,已没有任何一个活口。地上是用献血写的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官兵在里面清点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占地极广的地下仓库,里面竟然有官府一个月之前被马贼劫走的兵器。想要只靠官兵搬空仓库,估计至少得十天的时间,于是官府在村子里雇了些劳力。
结果才第一天,村民纷纷发现了诸多曾经据说被马贼劫走的东西。
就在这时,官兵发现了账本和来往信件,才知道原来青山派和马贼流寇相互勾结,彼此互通有无,劫得的财物共享。
青山派的尸体没法清点,反正几乎死绝,也就没人再去关心那些。
塞外的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并肩而行,高个子的腰间插着一把断刀。
“青山派为了抢得长情刀,给井水里下毒,大家生不如死,痛苦得恨不得把脸皮撕下来。咱俩当时去给我姐姐准备聘礼,所以刚好躲过了下毒。可是咱俩到门口时,里面已经是修罗地狱……”
稚童擦擦眼泪,接着讲,“眼看死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求你给大家一个痛快,姐姐也求你,与其痛苦地多活半个时辰,不如死个痛快。你这才发疯了般给大家一个了结。那些所谓正义人士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你杀光了人。你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还活着,就只身引开他们,我从树林里偷偷跟着你跑,远远看到长青派二当家为了长情刀,对你痛下杀手。可之后就再没了你的踪迹。我只好跟了一个说书先生,让他来讲这段,看能不能找到你。”
孩子把面皮从脸上揭下去,露出本来可爱清秀的脸,“这个捂着太难受了,找到你,我就不怕了。”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姐夫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就是豁出去性命也会护自己安全,知道,终于再也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