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社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家庭教育尤甚。
在我们这代人小时候(20世纪七八十年代),父母管我们的方式特别简单:做错了就惩罚。她的原则是:手做错打手,脚做错打脚,嘴巴说错打嘴巴……哪里错了打哪里,如果是脑子犯错,那就罚跪!
那个时候,孩子完全不觉得父母打我们有什么问题,孩子不听话,父母打一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的孩子甚至常常毫无理由地被打,而且还打得重。那个时候,父母具有绝对的权威,顶嘴和还嘴都是不被允许的,会带来更严重的惩罚。
但现在,父母就没有这样的“权力”,越来越多的孩子清楚地知道:打人是违法的,父母也没有权力打孩子。甚至父母即使对孩子凶一点,他们也会立马反应:“妈,你难道不爱我了吗?”
所以,家庭的文化和权力关系在过去40年中真实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父母的权威失落了。这种失落不是因为父母本身由于爱孩子而选择变弱了,而是因为社会文化和环境变化了,无论父母是否愿意,都不再拥有过去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了。
家庭文化的变化主要是由三方面的变迁引起的:
首先,整个社会变得越来越平等和民主。在中国传统社会,无论是公领域还是私领域都存在等级,张之洞在著名的《劝学篇》中,一方面强调国家自主之权,另一方面又坚决反对人人有自主之权。
因为在他看来,“中国所以为中国”是因为有三纲五常,而倡民权会导致“子不从父,弟不尊师,妇不从夫,贱不服贵,弱肉强食”,从而使社会秩序解体。虽然随着社会的发展,个人在参与公共事务的时候有了“权利”概念,但是正如金观涛和刘青峰在《观念史研究》一书中指出的那样:在处理私人关系时,特别是在处理家族内部事务时,个人权利观念与儒家伦理是有矛盾的,“儿子对父亲是不能讲个人权利的,在亲戚和朋友之间谈个人权利亦是十分可笑的事情”。
家庭教育者在做家庭研究的时候,老一辈就会说:他吃我的、穿我的,凭什么和我谈权利?但是,进入民主社会,“权利”是天赋的。因此,在人人平等的现代民主社会中,孩子们似乎越来越“叛逆”:凭什么要照着你说的做?孩子们最重要的人生目标就是:追求自我。这个自我是独立的、有权利的,不遵循上下尊卑的等级体系。
所以,其实不是孩子越来越“叛逆”,而是社会文化赋予了个体独立自主的权利。这种社会的转型听上去很抽象,但是却对家庭教育影响巨大。越来越多的父母发现,如果沿用自己父辈的方法来教育孩子,孩子常常特别有反抗精神,根本无法实现教育目标。
其次,家庭的价值取向也从“家庭主义”转向了“个人主义”。在过去,我们结婚生子的目标是传宗接代,我们努力奋斗的目标是光宗耀祖,这都是为了家庭的利益,家庭的利益是高于个人利益的,这就是“家庭主义”的价值取向。而父母代表着高于家庭成员个体利益的整体利益,父母因为有这个代表身份可以安排孩子们的生活,对子女有绝对的权威性。
比如,过去某一徽商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跟着徽商做生意,二儿子去考科举做官,老三去学一门专门的技术。这个徽商不是根据三个孩子的特点来安排他们的分工,而是根据家庭利益最大化来安排的。子女如果反抗父母就是损害家庭整体利益,会被大部分家庭成员压制。此外,在过去,个体必须依附于家庭才能生存,反抗代价非常大。因此,在家庭主义的文化中,代表家庭利益的父母具有绝对的权威。
但是进入现代社会,个体流动是工业化发展的必要条件,个体已经完全不需要依赖家庭生活,每个人都把自己个人的幸福看作人生的终极目标,因此,家庭主义必然被削弱,个人利益被置于家庭利益之上,父母无法再代表“家庭利益”,也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威性。
最后,随着信息时代和智能时代的到来,父母的经验和知识面临过时的风险。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文化与承诺》一书中从文化传递的角度,将人类社会由古及今的文化分为三种基本形式: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前喻文化是指晚辈主要向长辈学习,比如在农业社会中,老人的经验能指导年轻人;并喻文化是前喻文化与后喻文化之间的一种过渡;而后喻文化则是指年轻人因为对新观念、新科技良好的接受能力而在许多方面都要胜过他们的前辈,年长者反而要向他们的晚辈学习。
社会学家周晓虹在研究中国的代际关系时提出了文化反哺现象。也就是说,中国进入了后喻文化占主导的时期,老一辈的经验无法复制到年轻人的生活中去,反而是年轻人掌握了新的技术、新的信息源泉反哺老年人。这样,老年人就失去了其经验价值,从而彻底丧失了权威。
社会发生了变化,父母权威的丧失并不由个人意志决定。无论父母接受与否,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孩子年龄的增长,父母必然会失去权威,除非父母让孩子丧失生存发展的能力,在经济上完全依赖父母,否则,带有专制性的权威必然遭到反抗。在这种社会转型中,父母必须寻找新的教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