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8年,升读小学二年级的莫晓晓,和同班女同学曾小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天下着小雨,两人头顶的上方,是曾小祺那把拐杖糖似的黄色雨伞。
曾小祺到家后,把雨伞借给了离家还有一段路程的莫晓晓。
莫晓晓接过的时候感动不已。
虽然这一天是她俩正式确认朋友关系的一天。
但其实早在学前班的时候,两人就已经认识。
当时的曾小祺安静地坐在她的后面,是个皮肤微黑,相貌可人的女孩。
莫晓晓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她。
直到放学以后,曾小祺坐上前来接送自己的爷爷的自行车,莫晓晓目送爷孙俩的身影远去。
如同那把拐杖糖似的黄色雨伞,她和曾小祺的友情岁月,似乎就是由一连串细小的甜蜜组合而成。
在曾小祺爸妈的卧室里,莫晓晓收到曾小祺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一块可乐味的夹心糖,和一块白色印着花瓣浮雕的欧式家居装饰盘。
夹心糖出自衣柜抽屉里的铁盒,装饰盘却是曾小祺变戏法般地从被窝里掏出。
莫晓晓如获至宝,而当时卧室墙壁的正中间,挂着的是曾小祺爸妈的婚纱照。
曾小祺的妈妈在惠阳移动营业厅当业务员,她把妈妈带回来的印有移动标识的纪念品,比如书签之类的小物件,转送了一些给莫晓晓。
莫晓晓把它们统统放到一个纸盒里头,再把纸盒塞到书桌右下角的柜子深处。
同样地,莫晓晓也把家里的磁带和课外书拿到曾小祺跟前,和她一同分享。
她们热衷于那些好看的玩意,比如扇子,信纸,贺卡,尤其是当时热播的动画片和电视剧的周边。
不管是开学、节日或者换季,只要精品文具店上了新,她们就一定到场。
早在学前班的时候,曾小祺就打了耳洞,她鼓动莫晓晓和她一起买耳钉。
莫晓晓虽然还没打耳洞,但想到以后可能会戴,于是和曾小祺各买了一副耳钉,她买的耳钉的造型是一顶帽子,曾小祺的是一个十字架,上面不约而同地点缀了一颗人造钻石。
除了耳钉,她和曾小祺一起买过的东西中,印象最深的是润唇啫喱和薰衣草瓶。
莫晓晓因为控制不好涂润唇啫喱的力度,在课室闹了笑话。
那时候的她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在需要上课的日子,莫晓晓总会定时定候地出现在曾小祺的家门口,和她一起上学。
到了放学,她们就一起回家。两人买了放学前就想好要买的零食,然后一路走一路吃。
相对于正儿八经的学科,她们最喜欢的就是音乐。
如果期末考试可以自由组合,她们就会选同一首歌,然后在考试之前反复练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似乎因为这种规律,六年的小学生涯显得分外漫长。
漫长到让莫晓晓以为,她们会是一对一辈子都在一起的好朋友。
(二)
曾小祺隔三差五地邀请莫晓晓去她家吃午饭。
有一次她爸爸做了菠萝鸡肉炒饭,这是莫晓晓第一次吃到泰国丝苗米,米粒尖尖的,口感极佳。
彼时莫晓晓家里用的还是高压锅,曾小祺的家里就已经用上电饭煲,空调、冰箱、影音机等家电一应俱全。
曾小祺的爸爸对曾小祺极其疼爱,在为她创造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方面不留余力。
他特意给曾小祺买了自行车和滑轮鞋,在家后面的小花园安置了由台球桌改造的乒乓球桌,墙壁的正上方还挂了一个篮球架。
但曾小祺的爸爸是做什么的,莫晓晓实在无从所知。
这个年纪在35岁左右的男人,不仅有房有车,甚至还有一把手枪。
有个周末,曾小祺的爸爸带着她和她妈妈开车出行,曾小祺叫上了莫晓晓一同前往。
在某个树林,曾小祺的爸爸开枪射杀了一只鸟,那是莫晓晓在现实中第一次听到的枪声,简直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让她十分惊讶,感觉心脏都受了不小刺激。
相比无时无刻给予自己宠爱的爸爸,曾小祺的妈妈则显得严格得多。
记得二年级学乘法口诀那会,莫晓晓像往常那样,在家里吃过午饭就到曾小祺家找她一同上学。
当她到曾小祺家时,看到曾小祺的妈妈正在督促她背乘法口诀。
曾小祺不知道是因为记不住还是因为紧张,迟迟都背不出来。
莫晓晓就在旁边等啊等,一直等到中午快两点。
因为下午两半点就要上课,她妈妈就让莫晓晓不要再等曾小祺,莫晓晓就只好自己一个人先走。
还有一次,莫晓晓听曾小祺说,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在外婆家,她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错,被妈妈罚跪在客厅,到半夜她睡倒在地板时,她妈妈把她轻轻地抱回了房间。
莫晓晓倒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对曾小祺的妈妈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因为她每次去她家找曾小祺的时候,她总是对她笑脸相迎,从不干涉她和曾小祺的交往。
甚至还把曾小祺那些八成新的衣物分送给她的同学,包括莫晓晓。
曾小祺的爸爸偶尔对莫晓晓“蹭饭”之举颇有微词,但曾小祺的妈妈就笑笑不说话,她是一个美丽、沉默且善良的女人。
也许正因为曾小祺的爸妈对曾小祺的态度有所差异,使得曾小祺多少有些双重性格。
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开朗,直爽,喜欢玩耍和运动。但内心始终有股敏感,不安,甚至压抑在作祟。
莫晓晓也有一个对自己严厉的母亲,和一个对自己随和迁就的父亲,相似的经历让她俩无形中走得很近,而这些都是莫晓晓后来才想到的。
(三)
到了四年级,曾小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生活,被一个“不速之客”第一次打破。
说是不速之客,其实就是曾小祺在香港的姑姑的约摸5、6岁的小儿子。
他过继给曾小祺的爸爸,从侄子变成儿子,从表弟变成弟弟。
莫晓晓见过他,虽然是“半路弟弟”,却和她们很有“家人相”,一样的浓眉大眼,安静又不失调皮。
他刚来的第一天,因为对花园水池里养的乌龟和金鱼好奇,曾小祺的爸妈就把它们都捞了起来,由得他随意把玩,接着他又直接对着水池撒尿。
曾小祺的爸爸对此还非常赞赏,直呼“童子尿”,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妈妈亲亲热热地把他搂在怀里,曾小祺嘴上不说,但莫晓晓完全能感受到她的失落。
曾小祺是个对内非常照顾的人,她对家中一切都悉心照料,包括家里养的一只猫和三条狗。
她的家是一栋三层楼房,母猫在三楼闲置客厅的纸箱生了三只猫仔。
因为它们身上爬满了虱子,曾小祺心疼它们,就和莫晓晓把它们偷偷地拎下来,带到二楼,用手把它们身上的虱子一个个掐掉。
察觉到小猫被带走的母猫,顺着小猫身上的气味和叫声来到二楼,亦步亦趋地走到她们跟前,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们,把“做贼心虚”的她们吓了个呛。
所以面对这个多少有些入侵者意味的弟弟,曾小祺虽然无法一下子接受,但她是个对家人感情很深厚的人,受父母亲的影响,没过多久,她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一家三口也变成一家四口。
(四)
如果说曾小祺接受表弟变成弟弟是无可奈何,那么她对堂弟的排斥就不需要顾忌了。
也许是天生的不对盘,曾小祺对堂叔,也就是她爸爸的亲弟弟的两个儿子,尤其是大堂弟,甚少有好脸色的时候。
两家人的房子紧邻而立,不管是楼层还是布局都一模一样。
楼层间的阳台互通,花园把两栋楼的后方圈在一起。
曾小祺是个好恶分明的人,她对自己喜欢的人有多用心,对自己讨厌的人就有多冷酷。
出于小孩子的领地和边界意识,曾小祺从不轻易让他们过来,也很少会过去。
有时候敌对的程度,连学前班接送她的爷爷都看不过去,苦口婆心地劝。
曾小祺不以为然,但让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小学最后两年,反倒是她经常过去那边,午饭晚饭都和堂弟们一起吃。
因为那时候,曾小祺的爸妈还有她的弟弟,搬去了惠阳的新家。曾小祺因为小学还没毕业,所以暂时一个人留在澳头。
造成这一局面,缘于2002年的一场家的大地震。而始作俑者,是那个偏处三楼一隅的,她那失明好多年的奶奶。
曾小祺的妈妈和她奶奶婆媳关系不和,对儿媳妇的不满是从婚前就开始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演越烈,终于在曾小祺五年级的某一天夜晚彻底爆发。
她的奶奶手脚并用,摸索着从三楼下来,一家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和打砸。
等到第二天莫晓晓来到她家时,就看到她家一片狼藉,被砸坏的电饭煲在花园水池孤零零地漂浮着。
曾小祺的妈妈因为隐忍的个性,选择了逃离。很快地,曾小祺的爸爸就在惠阳安置了一个新家。旧居的沙发,电视,空调等家具大都被搬了过去。
一楼的前厅租了出去,变成了一家专门售卖电脑用品的商店。
整栋楼空空如也,就剩下曾小祺和她那搞事情的奶奶。
这是曾小祺的家庭生活第二次被打破。
(五)
造成这一局面的奶奶似乎还不满意,到了深夜,她还三不五时地从三楼摸黑走到曾小祺的房间。
数落她恨的人的罪状,逼着曾小祺把它们通通用笔记下来。
莫晓晓也见过曾小祺这个奶奶。
她把曾小祺的爷爷买给她的零食用脚狠狠踩碎,然后从三楼的阳台抛下。
有时候又拉着曾小祺的爷爷声泪俱下,絮絮叨叨说一堆别人听不懂的话。
她和曾小祺的爷爷不和,她和所有人都不和。
面对家里这一系列转变,也许是受母亲个性的影响,曾小祺一次也没有抱怨和诉苦过。
她白天正常去学校上课,放学了就回家做作业,课间她们一起玩游戏。
她依然用心对待生活,照顾好自己的一切。
即使只有自己一人,依然把家中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
莫晓晓有时候会帮她一起洗衣服和打扫卫生。
她的房间对外的阳台爬满了鸡蛋果的藤蔓,放眼望去充满活力和生机。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变得高傲,个性变得更加压抑,一如她的母亲。
(六)
好在曾小祺的爸爸一如既往地疼爱她,并没有因为搬去了惠阳就疏忽对曾小祺的照顾。
他每个星期五都会开车接曾小祺过去新家,然后周末晚上再开车送曾小祺回来。
而且每次必定会给她带一袋子零食,还给她买了一台便携式录音机。
曾小祺在这短暂的相处露出难得的舒缓的微笑。
似乎嫌她的生活不够混乱,她在学校迎来一段另类爱情。
五年级的一天,莫晓晓班里一个名叫李家茹的大姐头,突然在班里叫嚣着,说曾小祺是她的老婆。
帮忙起哄的,还有李家茹所在的小团体的姐妹们。
李家茹的追求很像这么一回事。
她不仅在学校各种围追堵截曾小祺,甚至放假的时候跑到曾小祺的家,和她俩一起玩耍。
当时很流行一种跳皮筋的游戏,最少需要三个人才能进行。
因为跳皮筋的高度是从脚踝一直到头顶,难度也随着上升。
所以每次到曾小祺跳的时候,她总会把皮筋压到最低,让曾小祺顺利通关。
彼时的莫晓晓还没有同性恋的概念,只觉得李家茹是她们友谊的入侵者。
至于李家茹后来为什么消停以及如何消停,莫晓晓完全没印象,而此时,六年级也来了。
这意味着小学毕业的脚步越来越近。
(七)
从五年级开始,因为家里是顶楼没有空调,为了躲避酷暑,莫晓晓晚饭过后就会背着书包,去爸爸上班的地方过夜。
爸爸在一家私企当看更,私企在老板自己的一栋私人住宅里头,所以空出一层楼给爸爸作休息用。
自然地,莫晓晓在去爸爸工作地方的同时,也会先在曾小祺的家停留。
特别是曾小祺的爸妈弟弟都去了惠阳之后。
她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甚至会杜撰出一个情景出来,两人是虚拟情景的人物,用对话编织故事。
到了晚上九点,莫晓晓离开曾小祺的家,起身去爸爸工作那边。
她带着第二天在学校吃早餐用的饭盒,哐当哐当地走在路上。
月光下一处人家栽种的夜来香,那香味总会在莫晓晓经过的时候钻进她的鼻子。
这成为了她有关于小学最后一年的记忆。
与此同时,她和曾小祺的离别也正式到来。
(八)
当初曾小祺爸妈搬去惠阳的时候,莫晓晓根本想不到,这已经为她们友谊的小船停止航行埋下伏笔。
她不知道她们即将分别两地,在不同的地方学习和生活。
但凡事发生前都是有征兆的。
就在六年级第二学期的某一天,她和曾小祺一起买的薰衣草瓶,不小心被她打碎了。
莫晓晓着急地把干花和香粉都收集起来,然后再买了一个新的薰衣草瓶,把原先薰衣草瓶的干花和香粉混了进去。
果不其然,初一快开学时,曾小祺打电话到她家,请求她帮忙把校服费的120元拿回来,因为她要去惠阳的崇雅中学,离开澳头了。
校服费是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学校替澳头中学收取的。
莫晓晓听到后,心里满是空洞和失落,只得答应下来。
但是初一开学没过几天,台风杜鹃袭卷澳头,在狂风暴雨的洗礼后,公告栏上贴的八张红纸黑字的分班名单变得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人名。
惭愧的是,莫晓晓不记得也不知道曾小祺分到哪个班,她到最后也没能帮曾小祺把校服费拿回来。
后来的几年,她们陆续通过几次书信,加了QQ,但因为时间和距离的缘故,她们的生活已经没有了交集,没有共同的圈子。
两人渐渐没有任何交流。
莫晓晓回忆起往事,总会遗憾自己在这段友谊里做得不够。
看到她的动态,知道她过得不错,交了很多知心朋友,莫晓晓心里安慰不少。
后来的很多年,她又去访问曾小祺的空间。
没在一起上学的那些年,曾小祺发的那些说说,让她惊觉,过去的曾小祺,仿佛是现在的自己。
而友谊的意义,或许不在天长地久,也不仅仅是陪伴。
而在于,你在对方身上发现你自己,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而这点同,正是两人会结伴同行的重要原因,或一时,或一世,不管一时还是一世,都值得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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