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时小秋正闭着眼斜靠在大巴车的窗户上小憩。

  今日是中秋节，早晨六点发车的大巴车载着一批急于回家过节的人们。此时大巴车已开了两个多钟头，原本喧闹热火的人们似乎已经没了刚上车时的兴奋与期盼，车内的空气久没有流通，一股闷燥席卷着整个大巴车，人们便在这闷燥中或静坐着发呆，或合着眼小憩，或带着耳机刷手机，仅有的几个闲不住的也只是低语了片刻便耐不住这漫长车途中的无聊与困倦，索性泄了股劲儿，停了嘴。一时间，大巴车上竟只剩下几声咳嗽几声呼噜。

  小秋的电话铃声正夹在这几声呼噜间响起，小秋在睡梦中被惊醒，怔了一下，低头发现竟是自己的手机在嗡嗡作响，连忙接了起来。

  “喂，姐姐。”清脆甜美的童音在电话这头响起，这是她六岁的小表妹。小表妹嗓子亮亮堂堂，像炸在平静湖面的水花。小秋忙戴上耳机低声应了句，只听小表妹说到：“姐姐，你到哪里了？我可想你了！我给你说，家里买了好多月饼，有莲蓉的，还有蛋黄的，还有蓝莓的，甜甜的，可好吃了。我给你留了一个最大最甜的，你快点回来。”

  隔着电话小秋也能想象到小表妹手里拿着月饼，蹦跳着开心的呼喊着的画面，这几日心中的烦闷以及车途的疲倦不知不觉间在此刻已被消散了大半，嘴角不自觉上扬着说道：“我在车上呢，马上就要到了，姐姐也想你，你在家等姐姐啊，姐姐回去就吃月饼。”小表妹听到了小秋的回应就更兴奋了，缠着小秋要给她唱老师教的新歌，小秋无奈只得答应。

  小表妹装模做样的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唱，飘飘渺渺，像云端的仙女。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上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恍惚间，小秋只觉得自己就躺在月亮船上，摇啊摇，摇啊摇，她看到了一闪一闪的星星，看到了神话里洁白的玉兔。

  小秋更开心了，脑海里又想到往年过节时家中的笑语与热闹，要回家的喜悦不管不顾地占据着小秋的心，笑道：“真好听啊，太棒了，等姐姐回家了再唱给姐姐听。”

  小秋挂了电话后，耳边小表妹甜甜的嗓音消失没了踪迹，刚刚的甜蜜刹那间只剩下小秋的回味。闷燥瞬又涌上来。小秋把额头抵在冰凉僵硬的窗户上，待额下的冰凉被暖热后，便将额头抬起来又抵在旁边的冰凉处，似乎这样便可以让这冰凉将脑中的混沌冲散。

  这段时间小秋很忙。手头正在做的项目没有进展，领头的只顾着撒火，身边的同事也没什么能聊得来的，回到住所等着自己的也只是黑漆漆空荡荡的房子。在繁华的北京，她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她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

  她总觉得自己是高耸悬崖的半腰儿上攀爬着的登山者，抬头尽是陡崖枯树瞧不见出路，低头尽是黑暗深渊瞧不见来路，就这么吊着，腿脚微微发抖着，浑身绵软着，偶有一刻发狠使劲儿向上登几步，只觉眼冒金星头疼欲裂，吊着久了，就忘了自己为什么爬上来。对着天地宇宙间呼喊，也只有阵阵回响，挂在云上，挂在枯树上，挂在碎石上，没人听的见却又散不去。是迷茫，是压抑，是孤寂，是一口气生生亘在胸腔中，叫人吐不出一句话，是铁勺在脑壳里搅来搅去，直逼得人眼泪涟涟，眼前白茫茫一片，也或许这些都不是，只是因为忙的太累了，太久了。

  苦闷久了，小秋就想逃离出来。

  在外的游子久没有依靠，只想让漂泊的灵魂找到归宿。

  车上渐渐又喧闹了起来，再有半个多钟头就要到站了，大家都开始伸伸懒腰，动动腿脚。小秋坐久了也觉得有些腰酸背痛，伸长的胳膊刚要舒展片刻，一下子没收住力，胳膊肘竟撞上了邻座的脑袋。

  小秋吓了一跳，顾不得撞得有些麻的胳膊，急忙忙的向邻座道歉。旁边的人扭过头来，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小秋一上车就睡着了，竟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俊秀的男子。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正亲吻着男子的脸颊，男子对小秋浅浅的笑着，眉眼弯弯，像铺满着晚霞的大海，眨眨眼，似乎还能听到海鸥排成一排飞过，浪花欢悦着舞蹈。男子笑着看着小秋，红晕瞬间爬上小秋的脸，她很少与陌生的男子说话，她有些羞涩，继而又有些懊恼，心想怎得是在这样尴尬中说话，耳朵也有些烫，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男子爽朗一笑，道：“没事儿，没事儿，我脑袋硬，你胳膊没事吧？”小秋被男子略带幽默的话逗笑了，真是个有趣的人。男子就接着话与小秋聊了起来。男子叫安南，在北京学美术的。小秋在与安南的交谈中发现他是一个热情又细心的男子，说话很有分寸，不叫小秋尴尬。

  安南与小秋聊着北京生活的压力，聊着做项目的艰难，聊着回家过中秋的期待，自从小秋去北京生活后，她再也没这样畅快地聊着。她告诉安南她喜欢听海风，她喜欢看日落，她想把浪漫讲给他听。她看着安南，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就像小说里的心动那样，阳光也正好，风景也正好。

  小秋突然就想冲动一把，像小说里讲的那样，大胆的拿出手机向他要微信，和他聊天。这想法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就疯狂地生长。小秋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着手机，心一跳一跳的，小秋在每一个话题结束的当口都想故作自然的向安南提出加个微信，她抓着手机的手冒着汗，可直到交谈结束，直到安南去收拾行李，直到安南与她告别并送给她一个包装精致的月饼作为礼物，直到他们下车，小秋也没有把手机掏出来。

  小秋本身是个温吞而无趣的性子，鲜少会与人攀谈，尤其在北京，这样的机会更是没有。她着实对这个男子生了好感。如果以后能经常与安南聊天，生活好像能多了几分甜蜜。可小秋却迈不出那一步，她想要热烈，想要勇敢，可她就是做不到，她胆怯，她退缩，她总是会把一切搞砸。

  小秋拉着行李箱在站牌下等车，秋风吹过，不冷，但有几分萧瑟。

  安南就站在小秋的前面，正张望着等车，小秋在后面静静的站着，手里攥着月饼，始终不敢走上前再和安南说几句话。

  她想到了过去每一年的自己，好像都是这样懦弱，这样别扭。

  小秋麻木又机械的刷着手机，默默滚下泪来。

  小秋不愿让家里人发现自己哭过，便在下车前极细致的擦了几遍泪。当小秋拉着行李又站在熟悉的红门前，打眼便看见那经半年的风吹日晒已有些破旧的红灯笼和皱巴巴的春联，太阳一照依然是红红的，透着一股团圆的喜庆来。

  小秋推开门站在院中，看见年迈的爷爷正弯腰坐在院里的凳子上洗着什么东西。爷爷已近八十岁，脸上、手上、脖子上裸漏的皮肤像是干裂的树皮，又像炖的烂烂的鸡爪上的鸡皮，皱在一起松垮垮的。稀稀疏疏的白发已经不再规规矩矩地立着，而是仿佛没有根似的，如一团云一样笼在爷爷头上。爷爷走起路来一步托着一步，宽大的背如今佝偻弯曲着，身躯也不再似从前挺拔。

  在小秋的印象里爷爷还是那个陪着自己玩拍手游戏的慈祥老人，永远有着精神头儿，今日小秋才猛然发现爷爷竟一天比一天老了。

  小秋高声喊了声爷爷，爷爷回过头来笑咧了嘴。拉着小秋进屋细细地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钱够不够，吃住怎么样。小秋应答着，一扭头就看见了院里挺立着的古树。那是爷爷最喜欢的树，每天总要去树下小坐片刻，日子久了，小秋觉得那颗古树就是爷爷，爷爷就是那颗古树，顶着头上的星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秋来啦！”小秋抬头，看见父母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菜进来。“我们刚买完菜，你看看，都是你爱吃的，你爷爷特意让去买的，鱼、排骨、大虾，等会再给你炒点豆芽土豆。”妈妈一进来便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一会儿要把手里的菜给小秋看看，一会儿又急急忙忙坐在小秋旁边问问小秋的近况。爸爸放下菜后慢悠悠的挺着肚子坐在小秋对面的凳子上，平时紧皱着的眉头此刻已经舒展开来，听小秋和妈妈聊天。

  坐在爸爸妈妈面前，她真想就这样把她的苦一件一件都说出来，她的每一份委屈，哪怕只是像某天早上没有赶上公交车这样的小事，也想事无巨细添油加醋地倾诉一番。不过话真到了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开了个头，眼眶就又要发酸。到了家，没有委屈也要硬说几分，五分委屈也觉得像十分。

  结果没说两句话小表妹就跑过来了，抱着小秋的胳膊撒娇。这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哄着逗着小表妹玩。小秋倒是乐的这样，她喜欢小表妹偶尔缠着她黏着她，小表妹咯咯一乐，什么不高兴的也忘了。

  将近十一点时家里的人都到齐了。厨房做饭的乒乒乓乓声，小孩打闹大喊大叫的声，谈话声，吵孩子声，电视声......简直要把房盖挑了。

  家里的小辈们，男人们，还有几个没去做饭的女人围坐在一起扯着闲篇。

  婶子是里面话最多的。婶子是他们那一辈最小的孩子，因而本该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古板沉闷与她一点不沾边，她喜欢哼着流行歌，舞着手脚大声讲流行的小段子。原本他们一大家子人骨子里都是有些内敛的，可婶子不一样，她开朗，她热情，她明艳的像一团火，她好像有魔法，再无聊的段子也能让她讲出花来。婶子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了正在逗着小表妹玩的小秋身上。

  “小秋，你在北京待的咋样啊，习惯不？”

  小秋从小就与婶子最亲近，一些不愿意同别人讲的话她愿意与婶子讲。小秋心里暗暗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和婶子单独说说。

  “我还行吧，就是压力挺大的。”小秋道。

  正抽着烟的小叔听了立刻笑着说：

  “谁叫我们小秋这么有出息呢，打小脑子就最灵光。”

  婶子认同的点点头，眉眼飞舞着把已经讲了一百八十遍小秋从小的优秀事迹又讲了一遍。

  小秋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脑子不聪明但也不笨，没什么太大出息可混的也还说得过去。只有家里人觉得小秋是最聪明最有出息的姑娘。

  “小秋，”婶子拉着小秋的手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里人不愿意让你跑的太远，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混得不好正好，你混的好了就跑远了，在家里待着，有事也能给你解决。”其实类似的话婶子经常给小秋说，在小秋快要高考时说过，在小秋去北京整日以泪洗面时说过，在每一次过年过节说过。好像奋斗也不重要，金钱也不重要，能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有她自己最重要。

  小叔拍着腿附和：“真是的，有啥啊，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你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了，不需要你有啥成就，家里都能帮着你。”

  小秋默然，其实只要一回家就能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温暖，其他什么都没所谓了。就在那一刻，小秋觉得她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她干不好工作，交不到朋友，赚不到大钱，甚至转角遇到的心动也能溜走，可她好像没那么在乎了。

  酒过饭饱，小秋和婶子坐在床沿上。小秋把每一件工作的不顺心，把每一次处理人际关系的烦恼，把自己藏在心里的自卑胆怯，包括今天遇到的那个男子都揉碎了掰碎了讲给婶子听。婶子明白她，心疼她。婶子告诉她，你是个聪明知道上进的姑娘，心里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每一步都走的心里有谱，婶子告诉她，你是个温柔又感性的姑娘，心思单纯善良，婶子告诉她，你不必让自己爬到最顶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能各司其职尽职尽责就是优秀，婶子告诉她，你这么好的姑娘会有人愿意陪你的。

  平凡普通的姑娘回了家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优秀。

  窗外的小表妹冲小秋招了招手，拉着哥哥姐姐要玩老鹰捉小鸡。

  几人一起商量着哥哥当老鹰，小秋当母鸡。但是哥哥每次都当老鹰心里老大的不情愿，非要当回小鸡。小表妹小眉毛拧在一起，一本正经的拒绝了哥哥：“不行，哥哥，你太胖了，小鸡不能这么胖。”小秋和姐姐指着哥哥笑成了一团，气的哥哥就要走。小秋一面说些好听的话挽留一面又笑个不停。

  “现在好像小时候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啊。”姐姐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啊，小秋六七岁的时候也和哥哥姐姐玩老鹰捉小鸡，还有几个邻居发小，那时候也是哥哥当老鹰自己当母鸡，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一点没变。

  刚吃过饭太阳还有些毒，可小秋好像没有发觉，双臂张开紧紧护住身后的‘小鸡’，不管‘老鹰’怎么偷袭，小秋都能护的严严实实的，一如当年一样。

  几个人一起玩着老鹰捉小鸡，玩扔沙包，玩丢手绢，玩吹泡泡机。小秋吹着泡泡在院子里跑，就像她五岁的时候在院子里吹着泡泡追着姐姐跑，就像她十岁的时候和哥哥姐姐比赛看谁能吹出最大最好看的泡泡，就像小表妹还不会走时她抱着小表妹追姐姐吹的泡泡一样。哥哥姐姐和小表妹在后面追着泡泡跑。追着跑着追着跑着就不知是什么时候，好像过去了一年那样久，好像只是一眨眼那样久。爷爷搬着凳子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打着扇子看着小秋他们笑。爸爸背着手站在树下看着小秋打闹，妈妈还没吃完饭，此刻正端着碗在台阶上吃饭，婶子小叔打着扇子站到爷爷旁边聊天，眼睛却随着孩子们在院里打转，姑姑姑父叔叔表哥......或是在屋里睡觉，或是坐在院子里看看手机，或是和小秋他们一起玩。

  小秋跑着跳着转圈着，目光洒在家人身上。若是人间有天堂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小秋觉得自己像一只丛林里的小鸟，像油菜花里的花蝴蝶，她只管绕着最鲜艳的花飞，只管向无垠的蓝天飞，只管飞到银河去，飞到大海去。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小秋觉得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是秋天的落叶，要回到芬芳的泥土里，是下凡的嫦娥，要回到广寒宫去。

  从没有哪一次开心像今天这样纯粹，从没有那一刻的幸福像现在一样刻骨铭心。

  天渐渐阴沉下来，月亮就要出来了。大家商量着要去院里赏月。

  小表妹缠着又要唱歌。

  小秋坐在小凳子上，抬头看见了一颗星星，在爷爷头顶眨啊眨。如果奶奶还在，应该和爷爷一般年纪，佝偻着身子和爷爷一起赏月。爷爷也仰着脖子看星星，星星眨眨眼，爷爷也眨眨眼，像是在说话一样。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上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小秋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出来了，就在古树旁边，倒像是挂在枝叶上的玉盘。星星很少，只有古树头上顶着几颗，也不知道哪一颗是奶奶在招手。

  小表妹唱完了歌突然又想放炮，可家里哪会有烟火炮仗，婶子就提议让小表妹和哥哥姐姐用嘴学着烟花的声响，听个热闹。

  小秋看着圆圆的月亮不知怎得想起了安南送的月饼，刚打开月饼盒一个小纸条就掉了出来。

  婶子他们已经开始‘放烟花’了。婶子打头站在院子里“啾啾啾”了几声，院里的人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砰！砰！砰！

  小秋借着月光仔细看着纸条上的字：

“漂亮又内秀的姑娘，中秋快乐！”

  砰！砰！砰！烟花开在了天上。

  星星在天上眨眼，平凡又普通的人，希望你转角遇到心动，家永远在身后。

  祝大家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