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这时的心在笑着,灵动的眼睛显得更黑、更有光彩,因为她半年多来的恶梦就要结束了,忠义给予的甜蜜爱情和朦胧的希望,即将变成现实。她从灶间往客堂看去,从天井照来的阳光,使那房非常明亮、而且泛着一层红光。她想:“这是一种喜气,是个好兆头!”但她往小楼梯上看去,阴惨惨的,她侧耳细听,听不到任何声音,像死一样寂静。一瞬间,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她的心悬起来了。她急忙双手合拢,闭起眼睛,胡乱地祷告:“救苦救难的菩萨呀,你帮帮我吧。”
“咯噔!咯吱!”小雪听得楼梯一阵响动,立即把灶间门掩上。心里不禁怦怦剧跳,因为决定自己命运的一刻就在眼前。不到三分钟,只听见那老贼拉开沙嘎的嗓子在骂人:“好你个王八蛋!小畜生你不要说拿出一千元,就是拿一万元放在我面前,老子也不会把小雪给你。龟儿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接下来是忠义心平气和地在说话,她听不清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听老贼发了更大的火,直着喉咙在喊:“龟孙子,你不要以为有武功,老子会怕你,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看见我,也要叫声黎先生。现在虹桥路上日本宪兵部里,只要我一句话,就能把你关进去喂大狼狗。你信不信?还是识相点,马上就给我滚!”他一个“滚”字出口,接着“啪”!的一声响,把忠义送的四色大礼包丢到灶间前,纸包散开,那桂圆和莲心等滚了一地,小雪顿时吓得心惊胆战。
猛听得忠义一声吼,拳头重重地一击枱面,“哐啷”!一声,是玻璃杯震落到地的响声,使小雪感到前堂一场恶战在即,自己的牙齿咬不住而在“得,得!”地发抖。
“你这老贼,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居然还有脸抬出日本宪宾来压人,当了汉奸还自以为香饽饽。你其实早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告诉你,胡缋生!你以为逍遥法外许多年,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想不到今天会落在小爷的手里。早年你卷款潜逃,如今又贩卖人口,这次我就对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忠义的话音一落,只听得胡缋生像狼嚎一样悽厉的叫喊:“你打人呀,你打人呀……接着,客堂立即响起”“砰砰!”“啪啪!”人体和器具的撞击声。小雪知道他们已经在扭打了,也顾不得害怕,横下一条心,立即冲进前堂想去助忠义一臂之力。
小雪进到小客堂,只见忠义已当胸一把揪住胡缋生的汗衫,迅即两手卡住对方的脖子,那个婆娘靠近忠义的左手边,一只手把东西塞进自己的裤袋,一只手上来拉扯忠义,嘴里在喊:“王先生,有事好商量,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地上则是凳倒椅翻,玻璃杯和水已碎湿一地。小雪也怕弄出人命,就哭着过来拉忠义,急叫“忠义快放手!”。忠义当然并无扼死对方的企图,乘此机会就松开手。此时胡缋生已是翻着白眼,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喘成一团。
那婆娘见胡缋生已无大碍,就对忠义说:“王先生,我同意你和小雪的婚事。我家先生一时想不开,说了几句气话,也在情理之中。我们马上到前楼去,让我劝劝他,商量一下,好吗?”忠义听了当然是求之不得,马上点头同意。那女人就俯下身子来拉胡缋生上楼,老贼还在歪着头颈骂娘,不肯上楼。只见女人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就拉起老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堂,上了楼梯。
小雪赶紧收拾打扫客堂间,又给忠义重新换了茶杯,婉声细语地劝慰忠义“要耐心,要好声好气与他们商量,千万不能动手,一不小心,弄出人命来就糟啦……”
“我一开始是好言好语对他们说,那老贼开口就骂娘,还出口狂言,最使我发火的是他说要送我到日本宪兵队去喂大狼狗。这老贼真不是东西,他一面叫‘你要打人啊!’一面就扑上来打我,我是被迫还手,抓住他的手,才卡住他的脖子。我只是气不过,吓唬吓唬他,如果真要他的命,就像捏死一只苍蝇那样的容易。”
按下这里一对小情侣的对话,再说前楼两个狗男女此时正在紧张地商议对策:原来恶婆娘在忠义和吴缋生开始争吵后,她就故意站到忠义的身边,想找机会阴损他。两人动手扭打时,她一眼就看到了忠义衣袋里有一卷红绿的标语纸,由此触动了神经。今天上午,里弄内都在纷纷传说,租界里前夜散了几百张传单,日本宪兵大队贴出告示,如有,揭发检举,赏大洋二千元。所以她一见忠义口袋里的标语纸,心里不由一动,就乘混乱之时轻轻地从忠义口袋里偷掏出来,塞进自己的裤袋里。她动员胡缋生上楼时,只附耳说了一句:“他就是贴标语的贼,证据就在我手里!”那老贼心领神会,立即跟着上了楼。
等吴缋生看过那几张抗日标语纸,不由喜上眉梢,顿生毒计,要置忠义于死地。他对恶婆娘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天只有他死才有我的活路。姓王的小子不除,小雪就不会死心塌地做我的姨太太;当年卷款潜逃的天大秘密,想不到被他掌握,一经抖露就后患无穷;有了这几张标语纸,我到日本宪兵队一告密,既可以借日本人之手,干净彻底消灭他,还可以拿到二千元的赏金。这是一笔送上门来的横财,你要还是不要?”那恶婆娘一听,立刻眉花眼笑,拍手叫好。于是两人商议好具体细节,下了楼。
胡缋生一进客堂间就满脸堆笑,向忠义两手一抱拳说:“王先生,刚才经过贱内的劝说,我现在已经想通。小雪她心里有你没有我。‘自古美女爱英雄’‘捆绑难成夫妻’,所以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决定成全你们。小雪在我这里已有半年,当时我花了50元钱,今天譬如付了她的工钱,所以我也不收你的一千元钱,同时也算还了你当初从流氓手里帮我们夺回2千元钱这笔人情债。这样,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就两清了!今天,你就可以带着小雪离开这里,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忠义和小雪听胡缋生这番话讲得入情入理,一片至诚,就信以为真,不由喜出望外,张开笑口,再也合不拢来。两人还来不及道谢,那女人就扭头轧颈肉麻地搂住小雪说:“小雪就要离开我,实在是舍不得,我们准备到徐家汇去买点熟菜和酒,留你们吃顿晚饭,一来是祝贺你俩喜结良缘,二则也是尽我们一点心意。”
“师母,谢谢你,我晚饭就不吃了,现在就跟忠义走”小雪连忙推辞。
“师母,你们这样决定,我和小雪已是非常感激,晚饭是再也不能打扰了!”忠义接着小雪的话向下说,并且已站起身来。
那女人听了,顿时脸色一沉,嘴角一撇,脸颊上的两块横肉就挂了下来。她冷笑一声说:“小雪,做人要讲良心,我收留你在家里半年,供给吃住,你难道一点都不感恩?现在我留你们吃一顿饭都不肯?你的一张卖身契还在我衣袋里,只有等你们吃了饭,我才会交还!小雪,这顿饭你到底吃还是不吃?”说完她那双三角眼里闪烁出绿幽幽像蛇眼似的凶光。
小雪一见,一阵心悸,她怕为这一顿饭的问题,把事情搞僵,使他们重新翻脸,同时为了要那张所谓的卖身契,只能勉强点点头,答应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餐”。忠义见小雪答应,自己就不再坚持要走。胡缋生和他的婆娘,立刻笑逐颜开,连说“这才对了,这才对了!”于是他俩嘻嘻哈哈地笑着,拿着两个空菜篮走出后门。
在西晒太阳的烧灸下,那间火辣闷热的小客堂里,生性豪放,耿直的忠义认为自已第一次出手,就轻而易举地办成了这件大事,不禁春风满面,十分得意。他一把拉过小雪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在姑娘粉嫩娇美的脸蛋上亲了又亲。小雪这时也是心花怒放。她一面享受着情郎的温存和爱抚,一面想着自己即将苦尽甘来,跳出苦海,嫁得忠义这样品貌俱全的如意郎君,到了年底,再为他生下一个大胖儿子,讨得公婆的喜欢,再去寻找父母全家团圆……小雪越想越兴奋,脸上不由容光焕发,笑靥生春,比往日更添百倍的妩媚。看得忠义神魂颠倒,一时忘情,竟想拉着姑娘亲热。
小雪顿时吃了一惊,连忙从忠义的怀里挣脱出来,娇嗔地说:“你不要热昏了头,事情还没有解决呢?”她说到这里,突然一丝不安兜上心头。据自己半年多来对这对夫妻的了解他们是:人前像人,人后是鬼,生就一副刁钻刻薄,阴险狠毒的蛇蝎心肠。现在怎么会一下子发善心了呢?她想起刚才恶婆娘那双绿幽幽的蛇眼,越想越害怕,就把自己这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忠义。
忠义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刮着小雪的鼻子说:“瞧你这丫头片子!都说娘儿们头发长,见识短,尽使小心眼,弄得疑神疑鬼,不得安生。依我看,他们突然改变主意很好解释,我不是揭了他们天津卷款潜逃的老底了吗?这些人做贼心虚,盘算下来,觉得放你比较安全合算。还有他们也可能良心发现,我帮着夺回二千元钱,他刚才不是说要还我这人情吗?”
小雪听了还是不能释疑,她皱着眉,摇摇头说:“这对夫妻平时为一、二角钱和邻居、小贩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一次甚至还和倒马桶的阿姨差点打起来,现在怎么可能连你答应给的一千元钱也舍得放弃呢?今天早晨那老东西还在说‘昨天看见日本宪兵队的布告,自己能知道那个发传单的人就好了,一下子就能领2千元赏金’。你想这种人连汉奸都肯做,还讲啥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