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走了多久,简永乐已走出了城市,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朝着天边灰色的远山走去,踩过泥地,跨过水泊,穿过荆棘,天黑时分,巨大的深山已在呈现在他面前。此时他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但他不想停下来。他想着,会死吧?死也要死在这深山老林里,要死也要死的无人问津,死的了无牵挂。拖着沉重的身子又走了半夜,一轮月光在茂密的树叶后时隐时现,像是在指引着他前行。就在他快要倒下时,拨开一丛树枝后一片开阔敞亮的山脊映入他的眼前。好一片草坡啊!好明亮的月亮!好开阔的视野!就死在这里吧,在这风水宝地回归自然也算不枉此生。他慢慢地躺倒下去,像是躺倒在一片柔软的床上,柔和的暖风吹着,舒服极了,不一会儿他就沉睡了过去。
随着几声悦耳的鸟鸣,简永乐醒了过来,这时早晨的阳光正好洒在大地上。
“这是哪里?我死了吗?不会是天堂吧?”
简永乐坐起身子,昨夜的疲惫已消除了一大半。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优美的景色让他叹为观止。一片缓坡绵延至山的右边,绿油油的矮草整齐而紧凑地铺满整个山坡,没有一株败坏的,没有一株枯死的,也没有一株杂草。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几棵挂满黄叶的树,这些树一棵棵的向后连着,越向远处越浓密,最终包围了整个山脊。简永乐走到一棵树下仰望,黄叶的间隙是无数的成熟的果子,伴随着一片黄叶落在他的头上,一颗金灿灿的果子也落入了他脚边的草地上,他捡起果子,一口咬了下去,甘甜的水汁瞬间沁入心脾。山坡的正前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灰白山脉,皑皑白雪从山尖延申到半山腰,阳光照着,一尘不染,格外干净醒目。草坡的左边是一片硕大的花海,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偶尔可见几只飞虫振翅飞过,轻盈而灵巧。
在雪山和草坡的中间是一条小溪,丰盈的溪水晶莹剔透,欢快地向下流去,似一条从天而来的银练。溪水流到山谷便和其它溪水一起汇合成了一条大河,几条大河又和另外几条大河在雪山的侧面汇合成一个湖泊,湖泊向外越来越大,最终汇入了大海,大海的另一边则是无边的虚空。
简永乐在溪边饮水解了渴,一时心旷神怡起来。几朵闲云淡淡地漂浮在头顶,悠哉悠哉地游着。一条朦朦胧胧的彩虹跨过小溪,一头连着草坡,一头连着雪山。
“多么美好的地方!”简永乐决定要在这里住下来。即使他偶尔还是会想起以前的烦心事来,但只要一触碰到那痛苦的深渊他便逼迫自己转移思绪。“那个世界不过是个梦,这是另一个世界。”他这样想着,决定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要有一所房子,背朝繁茂的树林,面向荒芜的雪山;我要有一个草坡,背向厚实的大地,面向宽广的星河。我要四季随遇,看花开花落;我要溪波随流,望云卷云舒。”
简永乐在溪边捡了一块刀形的石子,把它磨成了锋利的石刀。他走进树林,砍了几根粗大的树枝,去掉枝叶后再用石刀把一根根木条做成各种简易的工具。接下来他开始平整土地、挖地基、打木桩、架栋梁、盖房顶,饿了他就吃野果和野菜,渴了他就喝溪水,脏了他就去河里洗澡,累了他就躺在草地上休息,很快他便搭建起了一座木房子。房子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有卧室,有厨房,有洗手间。
“要是有火就好了。”简永乐想起了钻木取火。他在木头上钻了孔,在孔里放了干燥的杂草,然后用树枝使劲地揉搓,在磨破了手皮并经过九九八十一次失败后,山坡上的第一缕火苗升了起来。他石盆里的水变得沸腾,石盆里的食物变得熟烂。他烧好木炭留存备用,即使他的火堆不常熄灭。没用多久,他又把泥烧成砖块,用砖和泥砌成了一个简易灶台一个烟窗,久未谋面的炊烟袅袅地飘起来了。他的砖块越烧越多,多到用不完,在盖好床榻后已无处可用。
“还缺少些什么?是种植和养殖,没有种植和养殖是无法长久的。”简永乐常常感到饥饿乏力,他知道吃再多野果野菜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是粮食,万般食物唯有碗里的米饭最不可缺少,万般珍肴唯一碗里的米饭是吃不腻的。可是种子呢?没有种子如何种植?简永乐决定去四处搜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野生的稻子。他先下到山谷,那里是一片宽广的湿地,足以开发出一片肥沃的农田,遗憾的是这山谷除了各种不知名的植物外连个稻子的影子也没见着。欣喜的是他在湖泊里发现了许多鱼类,这些鱼类足够他补充新鲜的蛋白质了。找完山下,他又艰难地爬到山上的树林里,披荆斩棘了一番后依然无所收获。他没有放弃,继续攀爬,直到站到了山顶。放眼望去,一座接一座的山在云雾缭绕中连绵不绝,这份辽阔让他心情舒畅无比,他肆无忌惮地对着远处大声叫喊,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和惊起的一树飞鸟。
他决定再搜寻的远一点,于是第二天他带上了足够多的果子和烤鱼翻山而去。除了寻找他想要的稻子,他还想知道他是否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人类。结果如他所料,他没有找到渴望的稻子,也没有发现其他人类的踪迹。这里荒无人烟,他不确定这是否是原始森林,他甚至怀疑这是否属于地球,他感觉以前经历的世事浮华如梦境般越来越迷糊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有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经过了七天的艰苦探索后他决定返回了,“没用的,走不出大山的,再说我又何必走出去呢!”他沿着原路的记号返回,途中又收集了了一些新鲜的果实和植株,他决定把它们移植到他的世外桃源里。更令他欣喜的是他逮到了一只受伤的兔子,他本想把它烤熟吃了,但转念一想何不把它养起来呢。他在木屋旁圈了一小块地,喂给兔子新鲜的野草和泉水。他还想给兔子找一个伴侣,让它们繁衍生息下去,遗憾的是在他逮回另一支兔子时,圈里的那只兔子已身体冰冷、没了气息。更令他失望的是木屋旁边移植的种子没有发芽,移植的植株也已枯死。
二
时光潺潺地流着,无声无息,无边无际,已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岁。简永乐的木屋几经修改后已变得更加宽敞和结实,他的石具和木具愈来愈多,且种类越来越丰富,他已熟谙快速生火的技巧,他还围起了自己的鱼塘。他的烦恼是他找不到说话的对象,无论欣喜还是失落,他只有对着高山和星空自言自语。但转机还是发生了,这天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并饶有兴致地学那动物的叫声时听到了草上异常的声音,这声音陌生而突然,当他坐起身来时,一个背着双肩包且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向他走来,这让他大吃一惊。
这人看着与他年纪相仿,脏乱的妆容看的出来这一路跋涉的艰难。看到简永乐他先是一怔,缓过神来后他先开了口。
“你一个人在这里?”
“你是?”
“我叫巩叶华,你好!”说罢他朝简永乐伸出来右手。
“我叫简永乐,你好!”简永乐跟他了握了握手。这是他住进这个山谷以来第一次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温度。
“真是个好地方啊!我太喜欢了!”
巩叶华在简永乐身边坐了下来,开始讲述他的事迹。原来他是个旅行、探险爱好者,他走过许多的路、爬过许多的山、淌过许多的水,在一次迷路后误入了这片世外桃源。
巩叶华从背包里取出巧克力和饼干递给简永乐。这些精致的食物在简永乐的脑海里几乎快要淡忘了,面对这个陌生人的热情他有些犹豫,即使它发散着诱人的吸引力。
“可是我没有食物招待你,我这里只有野物”
“没事的,我们交换着吃,我吃你的野物,你吃我的干粮。我正对你的野物感兴趣呢,我想一定很美味。”
交换食物后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他们谈论旅行,谈论隐居,谈论生活的意义。巩叶华在这里呆了两天,参观了每一处他感兴趣的地方,要不是另有打算,他甚至想再呆下去。
临走时,巩叶华给简永乐留下了一个打火机和一把钢刀。他告诉简永乐这些都用得上,总比那些原始工具好用。简永乐欢喜地笑纳了,他可以不再为保存火种而费心了,他的石刀也可以不用再磨了。
“谢谢!”
“不用谢!我还会再来的!下次给你带更好的东西!”
告别巩叶华后简永乐又恢复了他的原始生活,他认为这次相遇是个奇迹,不会再有人能找到这里了,至于巩叶华说他会再来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他的心早已变得平和,像一锅再也不会沸腾的水。
但奇迹还是再次发生了,半年后巩叶华再次出现在了简永乐的面前,与此同行而来的还有另外三个男人和四个女人。他们围着简永乐打量,表情异常惊讶。简永乐不知他们是何用意,他感觉有些不太舒服,彷佛成了被参观的马戏猴。
“我说了我还会再来的,这次我们给你带来更多东西!”
他们从背包里拿出了麻绳、剪刀、钉子、铁铲、铁锅、碗筷、面包、调料等许多东西,他们甚至还带来了啤酒。晚上他们点燃篝火,围着篝火喝酒、跳舞、玩游戏。宁静的山谷第一次被欢笑声、觥筹交错声打破。山里的“原住民”也加入了这从未有过的狂欢,野兔上下蹦跶,鸟儿来回盘旋,树叶婆娑作响,天空群星闪耀。活动持续到几近天明才意兴阑珊,众人支起帐篷,席地睡去。
简永乐在自己的木屋里醒来时听到屋外嘈杂的人声,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开眼看见窗外已是艳阳高照。昨晚他喝了点酒,头还有点昏沉。他没想到那伙人的精力如此旺盛,经过昨晚疯狂的激情消耗后又早早地在外面活动了。他走出门来,远远地看见巩叶华和几个人正在远处忙活着。他走近一看,一个门形的木架已立了起来。
“这是什么?”简永乐好奇地问道。
“这是牌坊,我们要给这世外桃源立个牌坊,再在上面写上三个字‘隐居村’。”巩叶华答道。
“没这个必要吧?”
“有必要,这么美丽的地方没有名字那就太可惜了。”
在隐居村正式成立后,众人又推举简永乐为村长。简永乐不知这村长的头衔有何用处,他只感到众人的热情快要将他融化,他们以然把他当作了精神领袖。他们围着他转,向他敬酒,与他合影,询问他的身世,请教他对人生终极意义的看法,彷佛他是一个无上智者。简永乐不便回答他的身世,而人生的终极意义他也没有答案。即便这样,众人仍然将他视为偶像,并称他为“开村元老”。
众人在隐居村接连忙碌了好几天,他们在简永乐的房子旁又建起了另一座木屋,又在木屋旁打了一口井,还修了一条“村中大道”。简永乐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不免感叹道:“好像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我这个‘村长’倒像个外人了。”
巩叶华临走时给简永乐留下了比第一次更多的工具和食物,并告诉他还会再来的。看着一地的物品,简永乐忽然没有了第一次那样的兴奋,相反他有点失落,他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
宁静的打破比想象中来的快,自从巩叶华第二次离开后没多久“隐居村”就陆陆续续地有陌生人进来了。狂欢晚会一次比一次热闹,参观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甚至有一批人带来了水稻和蔬菜的种子,他们在山谷中开垦出稻田和菜园,把种子洒入泥土,精心照料后收获了第一批水稻和蔬菜。除了简永乐外,“隐居村”开始有了短期和长期的居民,他们依然视简永乐为“村长”,但是他们并不理会他,他们只是忙碌于田间地头。简永乐已几年不曾出村了,当他沿着“村中大道”往外走时,他大吃一惊,“好家伙!这路什么时候修的这么长了,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巩叶华来“隐居村”定居时是带着一个施工队进来的,他们架起了电线杠,拉起了电线,点亮了“隐居村”里的第一盏电灯。此外他们还将木屋改成了砖瓦房,并在加宽的“村中大道”上铺上了水泥。
“这下好了,‘隐居村’越来越繁荣了,接下来我们将把路修到城市,让这里变成旅游胜地。”巩叶华信心满满地说道。
“你不能这样做!‘隐居村’已经面目全非了。”简永乐反对道。
“村长!你太迂腐了,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想办法赚钱怎么养活‘隐居村’这么多人?”
“我是‘村长’,应该听我的。”
“你是‘村长’没错,但也应该听大家的。”
简永乐跟巩叶华吵得很凶,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生气的他在当天夜晚用锄头破坏了路基,并挖倒了一根电线杆。
“疯了!这个流浪汉疯了!我要罢免这个‘村长’!”
村民大会在巩叶华的提议下召开了,结果以几乎全票通过的方式结束了简永乐的“村长”之职务,新的“村长”巩叶华则拍马上任。村民大会甚至决定拆除简永乐那破旧难看的小木屋,以免影响“村容”。
三
简永乐已无处可去了,他决定爬到山顶看看远方,或许远方还有更好的隐居地。令他失望的是那幅景色早已变了样,以前不见人烟的山里已被房屋点缀,还有许多的烟窗冒着白烟,他甚至听到有机器的声音在轰鸣。
“我错了,哪有什么隐居地。”
他坐下来思绪良久,渐渐地神思越来越恍惚,隐约间看到天上出现一个白发老人,那老人开口说道:“回来吧!回来吧!”
简永乐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跟随白发老人穿过巨大朦胧的巨引光之源后,飘飘然落入逍遥之宫。一时美酒盈樽,珍肴飘香,笙歌绕梁,羽衣翩跹。
“你还孤独吗?”仙友问。
“孤独”
“经历人世一场大梦后还会孤独?”
“会孤独,但我已不再害怕它了,我已把它视为朋友,如今在这极乐之地,我还真想让这位孤独朋友现现身,给我们助助乐!”
“哈哈哈!果然有趣!”
玩乐间时光飞逝,不知过了多少个亿亿年。忽然间,逍遥宫剧烈摇晃,梁柱断裂,屋顶翻飞,星星乱坠,银河旋转,渐渐地万事万物糅合在了一起,聚合又分离,挤压又拉升,如一锅巨大的宇宙之汤。终于宇宙之汤越散越开,越来越宽,越来越稀,越来越冷,越来越空,最后归于一种永恒之寂,再也没有任何扰动。
亿亿年前“隐居村”的村民发现简永乐失踪后开始四处寻找,但终究没有寻着他的身影,只在山顶的石头边发现几句胡言:
茅棚草舍凄风雨,你侬我意暖心肠;
金砖琉璃身影忙,人去茶凉空荡荡。
婴啼哪家不由己,人人都是神仙体;
命短命长无所惧,终归黄粱梦一场。
高枝桅顶莫强攀,量力而为心既安;
深水泥沼莫强涉,身疲力乏心也慌。
须知光阴有长短,千金难买一时欢;
万事混沌终为空,空来空去空白忙。
无论贫贱与富贵,皆是人间受苦人;
恶行莫作善长扬,菩提国里万花香。
物华天宝有时尽,云烟聚散有浮沉;
但愿众生怀悲悯,同做好梦逍遥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