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译文】
美名不能够侥幸获得。天下的事情,有看起来相似实际却不是的。侥幸相似就窃取了美名,好像能够蒙混一段时间,但是将来有一天,有人因为相似探求真情,那就没有不丢人现眼的。美名真的可以侥幸获得吗?要知道,接受美名的那一刻,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孟诸打猎的时候,文之无畏借助楚国的力量,笞打宋昭公的仆人,这本来就是不足挂齿的事情。但是,宋昭公的国家虽然弱小,他的地位却是国君;文之无畏的楚国虽然强大,他却只是一个大臣罢了。究其实质,就是用楚国对待宋国,用强大凌辱弱小,这不是什么难事;看他的表面,却是以下犯上,以弱击强,是非常难以做到的事情。事情虽然容易,却得到以小搏大的美名,哪有人不高兴呢?这就是文之无畏做易似难得到美名的情况了。
一定要挥金如土,然后人们才称许他是富豪;一定要陷阵杀敌突出重围,然后人们才称许他的武勇。现在,文之无畏依仗方圆六千里的楚国,来折服一个小国的君主,不怕对面有权势,不怕后面出问题,从容不迫,谈笑风生,却得到了不怕强敌的美名,天下哪有比这个更侥幸的了?想一下文之无畏仪表堂堂,应对如流,高下在心的样子,就会认为美名是可以侥幸获得的,人是可以欺世盗名的,即使是我的君主也会认为我很厉害,哪里有人懂得我的背后有另外的强力?按捏卫灵公的手腕,大家都认为是涉佗厉害,却不懂得涉佗借助了晋国的力量。江充没收太子刘据的车,大家都认为是江充厉害,却不懂得江充借助了汉武帝的力量。杀宋昭公的仆人,大家都认为是文之无畏厉害,却不懂得文之无畏借助了楚国的力量。文之无畏借助楚国的力量,成就自己的美名,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劳,却有高山一样的美誉。假设后面没有那些烂事发生,大家还真会以为赤诚不如奸诈,正直不如奸佞,君子不如小人了呢。也不懂得人们既然拿你当牛人,就会真的让你去干牛事。所以,楚国后来派使者过宋国却不说要借道,把其他使者换下来,共同推举文之无畏。这难道不认为文之无畏能够牛一把,横行宋国,进一步壮大楚国的声望吗?文之无畏这才明白,过去虚假的美名,正好招来现在的灾祸,惶惶不安地说:“郑国人明理,宋国人不懂事,路过郑国直接出使晋国没问题,我路过宋国出使齐国肯定会死!”可怜兮兮到了这个地步,过去理直气壮的样子哪里去了?过去说:“哪里敢因为死就扰乱了规矩?”现在说:“我肯定会死了。”前面是多么壮烈,现在是多么怯懦?没事的时候就不怕死,有事的时候就怕死,实质情况已经都摆在这里了,美名是不可以窃取,就是这样的啊!
《东莱博议·楚文无畏戮宋公仆》
名不可以幸取也。天下之事,固有外似而中实不然者。幸其似而窃其名,非不可以欺一时,然他日人即其似而求其真,则情见实吐,无不立败。名果可以幸取耶?然则受名之始,乃受责之始也。孟诸之役,文之无畏,席强楚之威,而窘戮宋公,本无足称者。然宋公国虽弱,而位则君也;文之无畏国虽强,而位则臣也。论其实,则以楚加宋,以强凌弱,人之所甚易;论其迹,则以卑犯尊,以弱击强,人之所甚难。居甚易之地,而坐得至难之名,人情谁不乐此哉?此无畏所以因其似而窃其名也。
必尝挥金发粟,然后人许其豪;必尝赴敌突围,然后人许其勇。今无畏挟六千里之楚,而折一与国之君,前无权势之可惧,后无忧患之可虞,从容谈笑,而冒不畏强御之名,天下之所谓幸者有过于此乎?想无畏正色庄语,以荅或人之问,必谓名固可以幸取,人固可以名欺,虽吾君亦将以直道见期,孰知吾之有所挟哉!
捘卫侯之腕,人知涉佗之直,而不知其借晋之威也;【鲁定公八年,晋师会盟卫侯于鄟泽,赵简子曰:“群臣谁敢盟卫君者?”涉佗曰:“我能盟之。”会盟,涉佗捘卫侯之手及捥,卫侯怒,乃叛晋,晋人请改盟,弗许。】没太子之车,人知江充之直,而不知其借汉之威也。【江充从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充以属吏。太子使人谢曰:“非爱车马,诚不欲令上闻之,以教敕亡素者,惟江君宽之。”充白奏上。曰:“人臣当如是矣。”大见信,威震京师。】戮宋公之仆,人知无畏之直,而不知其借楚之威也。无畏借楚之威,以为己名,无毫末之劳,而有丘山之誉。使如是而后无忧,则诚不如诈,直不如曲,君子不如小人矣。
抑不知人既以直期之,亦必以直使之,故楚子异日遣使过宋而不假道,置他人而推无畏,岂不以直辞劲气,固可以横身犯难,而张强楚之大声乎?无畏始知前日之伪名,适所以招今日之实祸,惶惑言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
哀怜至此,向来之直辞劲气安在?始则曰:敢爱死以乱官?今则曰:我则必死!始一何壮,今一何怯耶?无事则为不畏死之言,有事则为畏死之语,真情本态至是尽露矣,名之不可苟得如是哉!
自古以来,挟外以为重者同,失其所挟未有不危者也。无畏之所挟者楚耳,一旦身出方城之外,宋人岂惧失楚之无畏哉?宜其甘心而不顾也。吾故表而出之,以为挟外物者之戒。
【附评】
王圣俞曰:小人虚矫情状,无不写出。朱字绿曰:形容申舟以率得名处心满意足,真有左顾右盼之雄,跌下得名即所以受祸,其前壮后怯之状如在目中,笔笔灵快,亦复宕往无前。张明德曰:始无畏之戮辱宋公,席强楚之势以威震天下,人以为直辞劲气,挺身而不顾,乃楚子异日遣使过宋而不假道,乃惶恐悚慄而言曰: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一人而前后异词,身之气概何在也?形容得小人情态前壮后怯如在目前,彼天下之幸得名而不顾其后者,三复斯文,通身汗下,至其文情之横溢,笔致之跌宕,则又驾秦汉面上之。
附:《楚文无畏戮宋公仆》
鲁文公十年,陈侯、郑伯会楚子于息。冬,遂及蔡侯次于厥貉,将以伐宋。宋乃逆楚子,遂道以田孟诸。宋公为右盂,郑伯为左盂。子朱及文之无畏为左司马,命夙驾载燧。宋公违命,无畏扶其仆以徇。或谓子舟曰:“国君不可戮也。”子舟曰:“当官而行,何强之有?敢爱死以乱官乎?”
宣公十四年,楚子使申舟聘于齐,曰:“无假道于宋。”亦使公子冯聘于晋,不假道于郑。申舟以孟诸之役恶宋,曰:“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及宋,宋人止之。华元曰:“过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杀其死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也。亡一也。乃杀之。【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秋九月,楚子围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