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爷爷,我出生的时候,他过世了,一点印象也没有,爷爷今年冥寿110岁,1911年生,那时候中国还处于黑暗之中,爷爷这个小老百姓的生活更是水深火热。我从记事起奶奶眼睛就不太好,那时候的小孩懂事早,爸爸安排6岁的我负责照顾奶奶的饮食起居,于是我就成了奶奶的“眼睛”和“拐杖”,我们祖孙俩互相配合着还能帮妈妈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整个童年的记忆,就是奶奶和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其中奶奶和爷爷爱恨交加的故事,更让我感觉好玩好笑又心酸。
记得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奶奶指挥我把她一个包袱拿出来,里面有一个纸包,层层地打开,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照片,虽然很陈旧很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个青年男子,我拿着照片,好奇地问奶奶:奶,这是谁?一向慈爱的奶奶竟然有点怨恨地说:你爷那个死鬼!我惊讶地翻过照片背面,还能辨认出两个字:王文。我轻声地读出来,但奶奶立刻喝止我:那是你爷的名,小孩子怎么能乱叫?我被奶吓一跳,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我发现奶奶虽然是这样说,却拿过照片,用手细细地摸着那张小小的旧旧的小照片,嘴唇略略地有点抖,摸了一会,让我放回去,又层层地包上,如同宝贝。6岁的我,茫然地望着奶奶无光泽的眼睛流下清清的泪水,赶紧用小手儿为奶抹去泪珠儿,吓得我也快哭了。慢慢地长大以后,我才断断续续地从家里人的聊天中知道,奶奶生在一个开明的家庭,未曾缠足,是一双大脚,那时候,一双大脚是让人笑话的,偏偏奶奶小时候出了天花命大活下来,量却留下满脸的大麻子。后来我照顾奶奶的时候帮她洗完脸擦雪花膏,总把那小坑用雪花膏给抹上,感觉很好玩儿。据说我爷爷天生外表俊朗,家里穷得叮当响,上不起学,但爷爷在地主家“扛活”几年,竟然在帮着地主家接送孩子的缝隙里悄悄地识了字,最后“先生”发现爷爷比地主的儿子识字还多!地主家经常请戏班来唱戏,爷爷边干活边听着,竟然,记得全部的戏词张口就能唱全戏,甚至爷爷后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好多技能,比如是远近闻名的织鱼网高手、捕鱼能手,最厉害的是大长腿跑起来风一般快,蒙古族特色摔跤无人能敌等,地主家都愿意雇他干活,现在看来,爷爷是妥儿妥儿的“蓝领”或者“特殊”人才,我常想,以爷爷超乎寻常的天赋,如果生在当代,会有多少种令人羡慕的可能?只可惜呀,生不逢时。
因为穷,如此天赋异禀的爷爷二十八岁都没娶上媳妇,恰巧奶奶的爹爹认识了年轻时的爷爷,就把因为麻子脸大脚愁嫁的奶奶许配给了爷爷,爷爷比奶奶大六岁。据说,那时候,如果新娘的脚是“三寸金莲”,喇叭朝地吹,表示尊敬,而如果是“天足”,喇叭朝天吹,表示嘲笑。爷爷奶奶成亲那天,喇叭朝天吹得震天,爷爷当时脸就黑下来,一辈子,都不待见奶奶,虽然奶奶心地善良,聪明能干,为爷爷生下三儿两女,全都聪明异常,尤其我爸爸,有“过目成诵”的极高天分,拜一个江湖郎中学医,解放后中医学分区域考试,我爸爸因为家里穷,徒步7天去热河(今天的承德)参加考试,成绩是东北区域第一名,本来被选拨到市里工作,但因为爷爷非常怕爸爸离开家他们没有依靠,孝顺的爸爸就回到家里,做了一辈子的乡村医生,用药到病除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救死扶伤无数,却中年早逝了,直到现在仍被许多人怀念。我也常常为爸爸叹息,以他如此出色的悟性,如果生在现代,一代名医也是极有可能,只可惜呀生错了时代。
我奶奶,一直被我爷爷不咸不淡地待着,甚至很过分,据说爷爷茶余饭后为村里人唱戏,奶奶干完活也倚在门框边上想听一会儿的时候,爷爷就不唱了,竟然不让奶奶听,类似事情好多,奶奶忍辱负重地生活了一辈子。我悄悄地和爸爸说了奶奶有一张爷爷小照片的事,但没觉得爷爷多好看,爸爸叹口气说:那是你爷的良民证,后边有日本鬼子端着刺刀逼着照的,魂都吓没了,好看个啥。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感觉那张脸虽然不清楚但仍然感觉表情怪异,那可不是,身后有个刺刀,想想都感觉脊背发凉。让我讶然的是怠慢奶奶一辈子的爷爷临终给爸留话:好好待你妈,你妈不容易。爸对奶极好,孝顺奶奶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长大成人之后,我经常想起爷爷的遗言,心酸也暖的复杂。
记忆里,奶奶嘴里说出的爷爷都是“老鬼”“死鬼”,我年龄渐大明白了许多事,也习惯了奶奶的这种表达。但我发现,其实,话虽如此,但意义却绝非表象。比如,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人拉石磨磨米磨面,奶奶的这辈子有数不清的夜晚都是拉着石磨转啊转啊磨出米面喂养她的孩子,而当时如果有米可磨都是幸福的,她宁可整夜不睡地磨米,但许多的时候,大半年是吃糠咽野菜苦捱着,无米下锅,那份贫苦我只在影视里见过,却是奶奶真实的人生。我记事的时候,已是70年代后期了,我们的国家虽然比不上今天富裕,但能吃饭穿暖了,幸福感每天充满奶奶其实并不光明的世界,奶奶吃什么都那么香甜,每个新生事物都让她知足着快乐着,不时地说“新社会儿”可真好。当第一台电动磨米机安装在生产队给大家磨米的时候,我领着奶奶去看热闹,机器的轰鸣声很大,但这躁音感觉在奶奶的耳朵里,就是一台可心的“大戏”,奶奶用手摸着磨出来的光溜溜的米,心满意足地带着“解恨儿”的喜悦和我说:你爷那个老鬼没福吃上机器磨的米。我听出来奶奶心底为爷爷遗憾着。全村通电了,电灯亮起来,奶奶的眼睛感受光明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就把灯绳放在她手里,她就象小孩子一样,“叭哒、叭哒”地拉,不住地问我:这就是“洋灯”?我耐心地说:电灯,不是洋灯。在奶奶的记忆里,所有的先进东西都是“洋货”。我家买了收音机,我给奶奶打开,让她听戏,奶奶摸着收音机,不住地赞叹:这“洋匣儿”唱的可比你爷那“老鬼”唱得好多了,他还不让我听,现在我孙女一放随便听!我悄悄地心酸地笑了,奶奶心里的阴影面积有多大?奶奶是90年代初去世的,虽然家里没有汽车,但奶坐过出租车,感受了“洋汽车”的新奇,同样心满意足地念叨着你爷那个“老鬼”……不知极乐世界里奶奶怎样向爷爷描述新中国“新社会儿”富足的生活,我想爷爷肯定后悔怠慢了奶奶,在另一个世界补上前世的亏欠罢。
奶奶离世后我抑郁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现在家里发生重大事情的时候,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想:奶奶如果知道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呢!今天的生活已经不是奶奶在世时的模样,翻了多少翻都说不清了,当年那个“听话懂事的小黄毛丫头”以全旗第一的成绩考出了山村,不但实现了奶奶戏里听过但想都没敢想过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还成长为电力企业优秀的党务工作者,一如当年尽心尽力照顾着奶奶一样尽职尽责地做着党建工作。而我女儿以自治区第一的成绩考进中央戏剧学院后毕业留校工作了,这些都是一个家庭的大事,这时候我特别想念奶奶,重孙女走进奶奶说的“洋匣儿”环境里学习生活工作了,奶奶如果地下有知,该是多么的新奇和自豪!我要劝慰奶奶别再报怨爷爷“那个老鬼”了,是爷爷优秀的基因遗传给了我们才会一辈儿都有一个不同范围“第一”的好成绩,而幸运的孩子们又掌握了“投胎”这门技术,生在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时代,有条件考进百里挑一的学校,才有了今天幸福美好的生活。如果不是爷爷那么聪明灵秀奶奶那么勤劳善良,哪有孩子们的学有所成业有所为?我想奶奶肯定愿意听我这样夸奖他俩,因为我知道奶奶的心里那个“老鬼”的份量,无论怎么样,爷爷都是奶奶心里一座仰之弥高的大山。
从爷爷背后立着日本人的刺刀留下一张表情僵硬的小照,到今天我的孩子走进毛泽东主席题字“国立戏剧学院”的中央戏剧学院,不过百年,四代人,不一样的人生讲着不一样的故事,而背景音乐却永远都是时代的波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