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路灯安静斑驳,像是无数个黄昏的太阳。我走在路上,看着地铁从我头顶滑过去,我像一个刚从陌生站点下车的旅人。我来这城市工作了五年,也在办公室里干了五年,我在那间办公室干到第三年的时候回过一次家,那一次距今已经两年了。今天是星期五,街上的人尤其多,路上的车也尤其多,那些车闪着尾灯排队回家,仿佛无数双眼睛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已经转了很多个弯,哪里亮就往哪里走,没有目的地。我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早上的时候,我的手机提醒我了,它的脑袋是铁的,记的比我牢。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我得在外面找点事做,因为今天是我生日。
梧桐的枯叶随风而落,给地面点上了几分秋黄之美。我一路走来,路边摆着很多摊位,每个摊位顶上也有落叶,下面站着一名不太卫生的老板,他们向我招手,期待我去光顾他们那些同样不太卫生的小吃。我确实饿了,我的肚子被这些香气牵扯着,但我早上在别的地方吃过摊位里的东西了,晚上再吃,今天就不是过生日了。那时候我还没想到蛋糕,蛋糕不用想也不在我的选择范围之内,因为我随时都可以选择蛋糕,也经常能看到别人吃蛋糕,所以过生日吃蛋糕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应该再往前走走,去看看还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东西。
我一路走过了几家火锅店,里面闹哄哄的,桌上坐的不是家人就是朋友,我想我可以一个人走进去找个位置坐下,然后把那个满脸笑容的服务员叫来,在她的满脸笑容中点个自己喜欢的火锅,但最终还是算了,我没试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敢试这样的事情。我又走过了一条烧烤街,那些烧烤店把彩色的塑料桌椅延伸到街上,就像从店里伸出的一束束花。成了花的塑料桌椅上坐着很多年轻人,他们的桌上放满了啤酒瓶,我思考了一下自己乌鸦喝水般的酒量,我没办法加入进去。接下来我又走过了很多店,一直走出了闹市区,前面只剩下宽敞的马路,两边什么都没了,没有摆摊的、没有火锅店、没有烧烤摊、也没有别的店,只有几棵树,就像几个在黑夜里纳凉的老头飘动着自己的苍发。我的身前是一片漆黑,身后是车水马龙。这下我有点后悔了,时间不早了,我该走回去,现在回去买个蛋糕还来得及。蛋糕也好,过生日吃蛋糕,谁也挑不出毛病,再晚点蛋糕都没了。
我急急地往回赶,这次我比来时走得快多了,刚才那些被我看过一遍的热闹店面又从我的眉尖跑过去,伸出花的烧烤店坐了更多年轻人;那些摆摊老板看我走得那么急,也不再朝我招手了,我的耳朵里就只剩下枯叶在地上摩擦跳舞的声音。
到了蛋糕店,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只有三个店员,我站在外面看着它干净整洁的设备和敞开的玻璃门,想着我该买什么样的蛋糕。我上一次过生日是二十年前了,那个蛋糕是我母亲给我买的,我没有买蛋糕的经验,我得先看看,最好是现在来个人走进去买一遍给我看看。
马路的绿化带旁传来一道清脆的刹车声,一个矮瘦的中年人从三轮车上下来。他和他那个三轮车都看了我一眼,露出了快意的笑。我知道这不是在对我笑,那笑容应该在来时的路上就降临在他们脸上了。这人伸出皱巴巴的右手,从皱巴巴的衣服内袋里扯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迎着路灯撮合整齐,攥着钱往店里走,快走进店门的时候,他又用双手的手背轮番抚摸整理了下巴上那片银灰色的短须,然后轻咳了一声,走进了店里。他问店员:
“老板,做一个蛋糕要多久呀?”
店里不忙,三个店员有两个在玩手机,站在收银台里面的拿出样本书问:
“您是做生日蛋糕么?”
矮瘦皱巴巴的中年人动了动拿钱的手,喜气扬眉地说:
“对对对,生日蛋糕,给我闺女买的,今天是她生日,她星期五放假了...”
店员翻开样本书,和他说起来。他们在店里说着,我睁大眼睛站在门口,像个偷学武功的弟子那样偷学如何买蛋糕,马路上等红绿灯的汽车长龙响起数不尽的喇叭声,使我听不清后续的对话。我回过头,皱眉去调查怎么回事,那些汽车还是用询问的目光看我,喇叭依旧不断,像他妈一群张嘴叽叽咕咕、正等待食物的破壳小鸟。我心里哀叹一声,又看向店里,把肩膀挺直了,掏出自己的手机,擦擦屏幕,往店里走去,快进店门的时候,我用双手抚摸整理了一下早上已经剃干净的下巴,然后轻咳了一声,走进了店里。
店员抬眼看到我,和中年人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就要这款?”
中年人点点头,摊开手数那把皱巴巴的钞票。店员趁机看向我,问我:
“您需要...”
我喜气扬眉地说:
“生日蛋糕,给我自己买的,今天我生日,我星期五下班了...”
店员点点头,接过中年人的钞票数了数,对他说:“您先坐一下。”
然后转头对我说:
“您过来挑选一下蛋糕。”
我走近了看看样本书上的无数个蛋糕,心中犯难,总觉得这些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个好。这时候我灵机一动了,轻声对店员说:
“我要一个和他一样的。”
店员多看了我两眼,点点头,“一百八。”
付了钱之后,我心中高兴,不用他提醒,就阔斧大刀地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等待。
那店员不是店员,是这的老板,回身对剩下两人说:
“这两个蛋糕你们一人做一个。”
那两个蛋糕师傅就动了起来。
我坐在椅子上,身边的中年人正透过玻璃盯着外面的三轮车,目光像是聚光灯一样一刻也不离开,他可能是怕三轮车被别人偷走,或者车斗里的东西被人偷走。刚才我看到过,那车斗里有不少菜、一杆秤和一把锄头,还有几块泡沫做的牌子,歪歪扭扭写着“萝卜0.4元/斤”、“小白菜0.6元/斤”,他应该是摆摊卖菜的,刚收摊不久,这时候路人经过想要拿点倒是和顺手牵一只羊一样简单。我回想了一下他牌子上的价格,还真便宜,不过他跟不上时代,没有收钱的二维码。这年代没人用现金了吧?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块钱硬币,这还是早上买早饭的时候老板多收一块钱还来的。
这时候蛋糕店的厨房里传出了奶香和蛋香,还能听到烤炉呜呜的声音和搅拌奶油的啪啪声,那老板对里面喊了声:
“你俩年纪差不多大,看谁做得快哦。”
那搅拌奶油的声音噼噼啪啪地更大了,烤炉的声音听上去也和人叫起来一样更大了,里面的脚步声也更急更响了。要不是飘出来的味道更香了,我还以为里面两个不是在做蛋糕,而是已经打起来了。我稍微压了压变快的呼吸,把注意力再次放到玻璃墙外。有几个小伙子经过三轮车,其中一个往嘴里塞了片口香糖,然后很自然地把手伸进了车斗,此时身边的中年人霍地站起来,从我耳边跟颗台球一样弹到了门口,然而那个年轻人啥都没拿出来,只是把口香糖的包装纸扔进了车斗,他把车斗当垃圾箱了。中年人愣了愣,在门口站了一会后大步走向三轮车,把那张包装纸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把车挪到了离马路远点的位置。
半小时后,两个蛋糕做好了。首先是其中一个,像大饭店给人上菜一样被蛋糕师从厨房端了出来,蛋糕是一座巨大的粉红色的城堡,起码有两尺高,城墙上站着一个极其可爱的小公主,公主身边放着许多气球和水果。我心说这么好看的蛋糕,他闺女肯定会很高兴了。老板把蛋糕用透明塑料盒打包好,又系上大大的蝴蝶结,递给了中年人。等中年人走出店门,我的蛋糕也和上菜一样被端出来了,这时候我想起自己买的也是粉红色城堡了。
等我拿着城堡走出店门,刚好有一群女孩子从我面前经过,她们原本在互相嬉笑,见到我的蛋糕眼睛都移不开了。我很想编个谎话骗她们:这是给我妹妹买的!转念一想,她们又不知道我是给自己买的,只有店里人知道,接下来我只要快溜,等我溜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我扫了辆自行车,一手提蛋糕,一手握车把,往出租屋骑去。
在路上骑了不久,我又看到了那个中年人和他的三轮车。他哼着歌开在我前面,那只蛋糕放在车斗里。三轮车年代久远,很多地方已经掉漆生锈,车斗并不干净,里面是一堆别人挑剩下的萝卜青菜,车斗的底部都是黑乎乎的泥土,四面铁皮上也是黑乎乎的,好像用机油和灰尘拌匀了糊上去一样。那蛋糕被蝴蝶结和透明塑料盒包裹着,身处一堆别人挑剩下的、品相不好的、歪瓜烂枣的萝卜青菜中间,下面垫了一只干净的蛇皮袋,在昏暗的路灯下闪闪发光,变成了一座世界上最干净的城堡,那个站在城墙上的公主也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这是名家笔下的画中才能出现的景色,这个城堡的纯净梦丽比世界上的任何建筑都要高出百倍,与之相比,阿尔卑斯山和新天鹅堡都要黯然失色。
三轮车上的这个矮瘦皱巴巴男人,用自己卖菜赚来的的钱,变出了这座城堡,并会在回家之后把这座梦幻的城堡递给他的可爱女儿,让他的可爱女儿也变成站在城墙上的公主。嘿嘿,我也有一个这样的蛋糕,我非常高兴。
就在我欣赏着这件艺术品的时候,绿灯亮了。男人开着三轮车呜呜呜的往对面去,嘴里仍然唱着劳动人民的歌,我也开始脚踏自行车往前去。这个时候,一道极为刺耳的喇叭声从左后方传来,一辆车跟个鬼似地略过其它车,给他们留下了询问的目光,然后右转,几乎是贴着三轮车的脸飞了过去。男人受到惊吓,大叫一声之后三轮车就翻到了地上,车斗里那几块泡沫价格牌也飞了出来,那块“萝卜0.4元/斤”直接拍在了我脸上。我伸手从脸上拿下来,愤怒地去看那辆已经远去的跑车,奶奶的,它给我留下的还是询问的目光。我真想破口大骂,但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从车斗里和萝卜青菜一起滚落出来的粉色城堡,它的塑料壳被掀飞,里面的城堡已经烂了,黏黏糊糊地躺在地上,犹如一团用力拍在地上的浆糊。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一个吹起的篮球一样要爆炸了,把手里的泡沫牌甩进风里,踢了一脚滚在脚边的萝卜,脸红脖子粗地对三轮车老头大叫:“他妈的,追啊!”
老头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扒拉到了地上的蔬菜之后又“啊”地躺了下去。我真是谢谢他,是他让我知道原来菜也会叫。
“一点用没有!”
我握紧车把,脚上用力一蹬就往跑车追去。我看到那跑车的目光迅速远去,留下的一大团土嵌进了我的头发,我想这时候我的头发肯定比鸟窝还脏了。这回他得罪加一等!我“呸”地吐掉了进到嘴里的尘土,连带一片着唾沫星子,更加卖力地追去,这回一定要他好看。
前面的红绿灯知道了我的想法,这时候变成红灯了。那跑车被一群停留的轿车堵住了屁眼,目光从刚才的远去变得靠近,和红灯一样也变成了两个大红灯。我看着它猩红的目光,带着我的自行车和黑夜里的闪电一样窜到了它的驾驶位旁,我用力地握紧刹车,整个人几乎要和太空员一样从坐垫上飞出去,我的蛋糕也摇摇晃晃。现在不是给蛋糕道歉的时候,我熟练地踩下自行车的脚撑,跨步就走到跑车旁边,用尽力气往它的车窗揍了一拳。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传来剧痛,车和那些老头的菜一样大叫了一声,我又给了它一巴掌。它被我这下吓得不轻,在我面前懵了几秒,紧接着从车上下来了五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和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人。这些男人愤怒至极,脸扭成一团。我刚想破口大骂,他们七手八脚地上来对我拳打脚踢,这下我也在地上扭成一团了。
我很快被揍得鼻青脸肿,但我嘴上还是不停地骂:“他妈的!他妈的!老子今天过生日!他妈的!你们坏老子好事!”
“把他自行车上的蛋糕拿来!”
我被打得看不清眼前的情况,只听到周围的车也在看这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我脸和刚烧好的锅巴一样烫,背上冒出了细密的汗:这些车子询问的目光和刚才不一样了,变得更加询问了。
不知道在地上咿咿呀呀了多久,就在我感觉他们不再揍我的时候,我扭成一团的身子睁开了一条缝,看到那个开车的男人举着我的蛋糕对我笑。
“来,我帮你过生日!”他笑着,脸上的表情比我八岁过生日时,我表哥吃到我的蛋糕时还开心,就在我搞不清楚什么情况的时候,他把蛋糕拍在了我的脸上。我上半身一凉,那些奶油就拍在了我的身上,奶油凉凉的,我只觉得是有人朝我泼了一盆凉水,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涂好油漆的白色古希腊雕塑了。
“走!”
“别跑!”我眼里全是泪,支支吾吾地要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摸到了地上的蛋糕块,又“啊!”地躺了下去。
“他妈的!他妈的!”我骂起来,正要起来再战,耳根的跑车轮胎已经轰鸣起来,刺得我耳朵和浑身上下一样疼,我的耳朵这时候肯定也青一块紫一块了。
“别跑!”我又喊,他们这时候已经麻利地上了车,呼啦地往前开去了。我用尽力气抹掉脸上的奶油,那女人抱着手里的名牌包包,透过车窗向我抛了个媚眼,她长得非常漂亮,但是媚眼和车灯一样猩红。
我来不及端详那个女人曼妙的媚眼,很多闪光灯从四面八方投来,我睁不开眼,捂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往四周看。这时候我看清楚了,从头到尾走的只有那辆跑车和车上的六个人,我被剩下的车围得水泄不通,四周都是咔嚓声,他们饶有兴趣地对着我拍照。包括后面新来的车辆,他们把脖子和蛇一样伸出窗外对我举着手机,有的车主不要车了,下车跑近了拍,那手机都快抵到我脸上了,引来了其余被遮挡视线观众的一片叫骂。在这片叫骂声中有孩子被吓哭的声音,但大人们欣赏我的欢笑声盖过了孩子们。这回我真成美丽的古希腊雕塑了,那些孩子哭声成了我身为艺术品的伴奏。
“看什么看!”我哭了,“他妈的!最不该跑的跑了,最不该留下的留下了。他妈的!”
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地站起来,抹着浑身抹不掉的奶油,看了眼身上和地上稀巴烂的蛋糕残肢,擦着脸上不知道是蛋糕还是眼泪往回走。我离开了车群,但路上还是有不少人被我身上的艺术品吓了一跳。他们不懂欣赏,像躲瘟神一样躲开我,迅速左右移动,像螃蟹一样几乎挤进旁边的花坛里。
那三轮车老头还在那捡拾着地上的蔬菜。我走过来的时候他也被我吓了一跳,我不管他,从地上拾起两个萝卜踹进怀里,又从兜里摸出唯一的一块钱现金丢进三轮车,慢悠悠地往家去了。我要先回家洗漱一番,然后去买斤排骨,用这两个萝卜回家炖汤喝。
待会去超市买排骨的时候,我得戴上帽子和口罩吗?我脸上肯定很好看了。我想起刚才聚光灯下的古希腊雕塑,就算洗掉了油漆,它的脸肯定也还和刚现世的文物一样新鲜。
他妈的。
二零二四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