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黄昏闷热而黑暗,路灯一盏盏亮起。我站在阳台上,思念千里外的故乡。
“咔嚓”一声,侄媳妇一按手机拍摄键,故乡的黄昏定格在了2023年4月13日19点51分。我盯着照片看,眼前无限景色!
晚霞、山峰、电线杆、电线、星星点点的灯火、隐约可见的房屋、道路……
我的眼泪,禁不住奔流而下。我想哭倒在故乡村口那棵老树下。
淡蓝的天幕,自上而下垂挂,层次分明的颜色,涂抹出一种独特的美:淡蓝、浅黄、橘黄、青黛、银白……
起伏的山峰,两边高,中间低,一带铺展,真像一个美女静卧,双乳耸立。有谁像我一样,熟稔这两峰低凹处的故事?
双峰之间有一座水库---西山水库。左边的山叫“雷子角”(方言读guo,四声),它是我们童年春季折桃花、夏季摘毛桃、秋季搜山玩闹、冬季打雪仗的地方。右边的山不知道名字,那也是我童年放牛、砍柴、拾菌子、摘莱阳梨、过年时撕青松毛和折扁柏的地方。
两峰之间,顺着水库边,有弯曲、绵长而又崎岖不平的公分石铺的路。水库在上西山村边,还有个水库管理所。出了上西山村,就到了水库坝边,我们叫做坝上。坝上原来有一大一小的两个坡。
这条路,是我一生回望辛苦劳顿的父母亲为生活挣扎的路。
春耕时分,父母亲用笸箩和粪箕挑着洋芋(土豆)种、晒干的猪圈粪、扛着锄头,携一个装满开水的军用水壶,上山种洋芋去了。洋芋种可以在家里准备好:用菜刀横竖切四刀,然后把洋芋种在灶膛的草木灰里一滚就完成。不怕费力气,也可以挑一袋灶膛的草木灰上山。这样做主要是用灶膛灰隔绝空气,避免洋芋氧化变黑,影响成活率。
夏天,父母亲一肩挑回成熟的小麦,一肩挑回我们勉强填饱肚子的幸福。父亲带我在一处叫做周家龙潭的地方割麦子。父亲在地里割麦子,我在一座座有碑的坟墓间玩来玩去:一会儿摘野葡萄玩;一会儿摘一种野果“锅背”吃;一会儿追鬼蚂蚱玩,鬼蚂蚱翅膀一振,飞走了,我急得直叫唤:“爹----爹---”。山雨来了,我躲避在墓碑前那可怜的一隅,父亲用镰刀叉来两捆麦子,支楞在坟头给我避雨。有时,我大声叫喊:“爹,我饿了!”父亲狡黠又得意地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蚕豆给我吃……
傍晚回家,我也用扁担挑麦子:左边一小把麦子,右边一小把麦子。双脚颤颤地,扁担把肩头硌得生痛,我双手排开,缩着脖子,弯着腰上路了。我的前面,是我瘸腿的父亲,挑着沉甸甸的麦子。山路湿滑,泥泞异常,有些地方非常难走。父亲的脚疼,使不出力来。他只好把挑的麦子的一头放在地上,侧旋了身子,再把另一头麦子挪到他前面……如是再三,费尽力气才能走下那些山路。父亲又怕我摔跤,他就帮我把那一小担麦子挑到很远处的平路----水库边的路上,再回转去挑他那一大担麦子!父女俩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分,牛羊归厩的时候了!
秋天,玉米和洋芋成熟了,父母的辛劳拉开了长达月余的跋涉和奔忙。父亲一天两趟,早一趟晚一趟地去地里掰玉米、挑玉米回家。父亲摔碎八瓣的汗滴湿透了他的脊背,浸湿了他的衣裳,无声地落在地上。掰完玉米、挑完了玉米后,父亲就挖洋芋。一家人去挖洋芋的时候也有,效率高得多!一家五六个人上山,要走十来里路,到了一个叫做马三科、大石岩(方言ai,四声)的地方挖洋芋。一家人埋头干活,挖的挖,捡的捡,晾干洋芋上的水汽后装进化肥口袋,最后扎紧口袋。哥嫂把洋芋搬到借来的手推车或小马车上拉回家。我的农活最轻松----捡洋芋、装洋芋和扎紧洋芋口袋。我更小的时候,总看见父亲晚上洗完脸脚后揉脚、捏脚!我淘气地假装洗着脚睡着了,父亲慈爱地抱着我,一蹬一蹬地挪上小耳房的楼梯,轻轻地把我放在他的羊皮垫上……
如果我们每个在外的游子有个“精神原乡”或“精神故乡”,我一定会勇敢而坚定地指认这一条路;如果每个要离世的人都要去他走过的地方“收脚迹”,我一定会匍匐在这一条路上,细细搜寻我的脚臭味;如果每个回望故乡的人都想带走点什么,我就带着这条小路的回忆走向新的路吧!
灯光如豆,星星点点,隐约可见。大拇指和食指向外一拉,照片被放大了。黑暗中虽难辨识的窗户,我大约可以说得出是哪个姓氏的人家里亮灯了。我的老母亲、哥嫂侄儿和三姐一家,就在这些如豆的灯光下生活,品味人生的酸甜苦辣!这些灯光,是我奔赴千里,寻觅万千中的灯塔!还有什么比看见故乡的小村庄的灯光,更令人激动的事呢?
那根电线杆,就是三元宫外的那条路上,对着我们下西山村的路边,靠近味源小区西边的路边的电线杆。电线杆和味源小区之间有条水泥路,它是我们村通往大公路的必经之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条路还是泥巴路。我读初中、高中时,特别是下雨天,这条路给我带来特别的挣扎和尴尬:读初中时,我不愿满鞋泥巴走进教室,就会赤脚走到几里外的三岔马街,就是快到学校路途一半的地方,找到水沟,洗干净脚上的泥巴,再穿着干净鞋子走进教室。等我骑自行车去城里读高中时,半干半湿的泥巴会抱住自行车轮子,一步都走不了。我背着书包,拎着脱下的鞋,肩扛着自行车走到大公路上。我找根棍子,把车轮边的泥巴掏尽,找到公路边的水田,洗干净脚,穿上鞋子,继续骑车去20里外的城里读书。等我喘息甫定开始早读时,我迎来了老师体谅的温暖目光!
没有田野能叫村庄吗?有田野!田野就是那房子前面与电线杆之间的那一大片。由于城市扩建,我们村的田地已卖给了政府,早已是开发区中等待土地被占再盖新房的村庄。10多年了,村民们都不再栽种稻谷或按蚕豆了。政府每年补助点青苗费。偶有喜欢栽种的,在这片荒芜的田野捡一两块田来种玉米、种水稻,也没人会来干涉。村庄里的人都外出打工,不种田,也不种地,只是种菜地里的蔬菜;不养猪、牛和羊,要吃肉现去集市上买。五里外的三岔,从西汉起就设了驿站,自古就是赶集的好地方,买肉买菜方便得很!
一家闲坐,灯火可亲!我何时重返我的故乡,黄昏来临时,去走走那已失去了父亲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