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洗漱后出门来到了田野，在硬化的水泥路上来回散步。估计已有一个多小时，见太阳早已跃出了地平线，遂转身疾步往回走。快要进入老街口时，忽然想到家中早餐的主食仅有小米粥，便改变了行程方向去往老街的包子铺，买几个包子带回家。
站在经营多年的包子铺前，店老板知道我报的数量后，掀开蒸笼利索地将包子装入塑料袋递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包子欲离开时，忽见身后一位体型枯瘦、佝偻着腰、两眼紧盯着我的老人。见老人不同于寻常的目光，秒间让我有了种机警的反应。很快，曾经的记忆在大脑中复活了。他不就是我初中的同学吗，而且还是我们的老班长呢。此时，未等他开口，我抢先叫出了他的名字，继而亲切地询问他是否也在买包子。他嗯嗯了几声，先前似乎有点迷惘的眼睛，变得亲近不再陌生了。
尽管我们拉近了距离，但彼此短暂的交谈中，他的语调总是那么凝重缓慢，神情总是那么低沉压抑，给人一种无法言状的沉重负荷感。尤其是他那句 “ 老伴在家生病 ”的话， 感觉他与家人的生活不容易。此时，我很想全面地了解他们近些年家庭的前后情况，但意识告诉我就此作罢。唯恐一不小心触碰了他的软肋，形成我俩都十分尴尬的局面。不过因为我们是初中的同学，所以，对于他的人生轨迹还是有着大体的知晓。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是激情燃烧岁月的鼎盛时期。当时在学校学习的我们， 每一个人都感受到 “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的教育氛围。 在所有的贫下中农的家庭中，班长的家庭应是最杰出的代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父亲在解放以前，是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新中国成立以后，又是对党最忠诚对祖国最热爱的社员。正因为如此，学校每年召开 “忆苦思甜”大会时， 都要 请他的父亲为我们上一课政治课，讲述他的苦难历史。
有一年，校领导将 “忆苦思甜”大会安排在春天的一个上午。会前，我们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携带自己在教室里的凳子，集中到校内操场上按班级排队入坐。待全校所有的学生到齐后，校长站在最前面带领我们鼓掌，欢迎他的父亲上台给我们作报告。他的父亲是一位农民，近乎目不识丁。说实在的，自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刻起，就感到他身上深藏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刚开口说出几句话，就将我们引入到中华民族被三座大山压迫的时代。从报告开始到结束，他所说都是解放前家庭的苦难史，以及自己小时候的辛酸经历。其中印象深刻的是每年的冬天，家里人因没有棉被而难以度过寒夜的情景，没有衣穿而难以熬过白天的困境。同时，当年那小小少儿岁数的他，几乎和大人一样，早出晚归给地主家放牛做农活等。家里米缸一旦缺米时，只好靠讨野菜填饱肚子。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时，只得随父母到很远的地方去要饭。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怕的是村庄里的狗迎面扑来。然尽管如此，往往又躲不过被狗的疯狂撕咬。说到这，他弯不腰卷起自己一只裤管，亮出腿上露出了一个浅褐色的伤疤于我们面前。继而声音哽咽地解释说，乃是当年在富人门前讨饭时，来不及防备突然遭狗咬伤后留下的疤痕。台下的我们见到后，个个惊怵不已人人咬牙切齿。倏地，学校辅导员从座凳上站起，带领我们齐声振臂高呼：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那震耳发聩的口号声，旋即像惊雷响彻在学校的上空。
报告结束后，学校领导为使我们从灵魂深处受到革命传统的教育，接下来便安排全挍师生共同吃“忆苦思甜”饭。那顿饭的食材不是白花花的大米，也不是含有多种养分的五谷杂粮，而是浑沌味涩外表粗糙的稻糠。说实在的，当我们手拿碗筷排队站在炊事员面前，接到盛在碗中烀熟的稻糠时，心中便有不知所措的感觉。然而，当看到班长的父亲左手端碗右手执筷，叭叭地将稻糠塞入到嘴中时，大家再也不会犯难了，学着他的模样先后舞动着筷子，将稻糠试着吃进嘴里使劲地往下咽。那滋味真的让人无法形容，但慑于场面十分严肃，谁也不敢说那些大煞风景的话。
班长的父亲通过那次报告会，受到全校师生一致好评。这种赞誉被大队革命委员会成员知道后，在不太长时间内，经全体成员会议研究决定，任命他的父亲为贫协主席（贫下中农协会）。父亲拥有这顶响亮且革命性的桂冠，班长当然感到无尚的荣光，也为他后来树立更高的理想作了情感的铺垫。比如班长初中毕业升入高中考试时，录取的分数线可酌情下调。尤其是班长高中毕业后，怀着投效祖国要求参军的愿望。按照当年适龄青年应征入伍的条件，政治表现必须过关，体格检查必须合格，兄弟姐妹必须两人以上。班长无兄无弟属独自一人，按照应征入伍条件明显不符。然他是红色家庭的子弟，父亲又是大队贫协主席，在军队规定应征入伍政策的范围内，可酌情予以倾斜享受优先考虑。于是，他体检合格政审过关后，情理之中破格收到了《入伍通知书》，光荣地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班长服兵役几年后，转又退伍回到了家乡。回乡那年，恰逢国家对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的改革，从土地里走出来富裕劳力，纷纷选择了外出打工。班长也融入了打工潮的队伍，离开家中亲人到江浙发达的地方去寻梦。许是他遗传了父辈憨厚朴实的基因，抑或是错失了淘金的机遇，还是后来体质孱弱的原因，他总是事与愿违不尽人意。而不是像有胆有识敢闯敢试的同龄人，游弋于商海打出了自己的小天地。迫于现实，他只好回家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直至今天依然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暗自也认怂是命运对他的安排。
我离开老班长之前，深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虔诚地提醒他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然独自感触时光不能倒回，人生不会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