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舍之术,涉及到灵魂之根本,浮尘山上众多道家典籍中只提到了些许的可能性,却没有任何道术涉及此方面,人之魂魄本就难以修炼,只能依靠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后,体内灵气充足,肉身强健,从而以肉身反哺灵魂,慢慢温养,乃是水磨工夫。
可是以人之寿命,即便是修为有成,也不过四五个甲子,这其中还有几年时间,体魄逐渐衰老,难以温养灵魂。
五个甲子时间,魂魄也只能做到堪堪离体尺余而已。
而夺舍一说乃是以己之魂魄入住他人躯体,魂魄与躯体本就没有关联,故而会受到躯体排斥,难以长久,就会被排出体外,接受阳间罡风吹拂。
人之魂魄属阴,受阳间罡风吹拂乃是大忌。
也只有这天生魂魄强大的阴物或者某些妖物,才能行夺舍之事。
就如同盒内的这一只彼岸玄幽,洛南肖打开手中木盒,彼岸玄幽的肉身真的就如同一只猫一样,蜷缩在盒子中。
日上三竿时分,陈屿才悠悠醒来。
陈屿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金铃瑶,身体明显一颤,向另一侧躲了一躲。
小黄伸出的手也悬在半空,不敢在往前半分,慢慢收了回去。
“铃儿,你让一下,我有些渴了,我下床去喝些水。”陈屿眼睑垂下,不敢看她。
洛南肖看到陈屿的反应,心中闪过一丝明悟,是了,昨日小黄暴露真身时,陈屿已经被真的金铃瑶击晕了,自然不知道此时在他的面前的金铃瑶其实是小黄。
那他刚醒来时躲避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洛南肖将陈屿扶了下了床,坐在桌边,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陈屿,说明了此时屋内金铃瑶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小黄。
“小黄?小黄实际上是妖怪?”陈屿眼角跳了一跳,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小黄。
“这么说来,这几日我们看到的鬼魂,其实就是铃儿,铃儿无故身死,但是看到自己的身体却仍然能活动,觉得一定是有妖怪作祟要害我?所以这几日频繁警告我?”
洛南肖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了。”
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洛南肖才开口打破了沉寂。
“其实,我也许有办法可以救她。”
“夫人的魂魄在阳间飘荡已有两天之久,如此说来,是因为夫人死于夺舍,并非是人世手段,故而夫人乃是阳寿未尽而死,并没有渡魂使来带夫人的魂魄前往归谷,若是能够将一点阳间生气注入夫人的魂魄,并使其复归肉身,慢慢静养,使其魂魄肉身复归合一,便可复活。”
嚓!
一声瓷器摔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是吴妈端着茶壶来到房间。听到了洛南肖说的事情,一时失手便将手中茶壶摔在了地上。
“道长,请您救救我家苦命的小姐。”吴妈哭求道,顾不得地上的瓷器碎片,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陈屿惊讶的看着洛南肖,却是不发一语。
洛南肖扶起吴妈,深深吐出一口气,才说道:“吴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的。不过还魂之术乃是异术,我之前从未施展过,还需要准备一些材料。”
吴妈立刻揪住洛南肖的袖子,仿佛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道长,道长,需要什么,我去准备。无论多少钱都可以。”
洛南肖安抚道:“稍安勿躁,还魂之法,最重要的还是还魂之人的肉身完好。”
洛南肖转头看向小黄:“不知你这几日心愿是否已了,能否将金铃瑶的肉身归还于她?”
小黄怯生生地看向陈屿,陈屿也在看着她,只是目光深远,却又像是不在看她。
小黄终是点了点头。
得到小黄答复,洛南肖回过头来,对吴妈说道:“那就劳烦吴妈去找上一颗十年以上树龄的槐树,取其树心一部分,剩下的东西,我来想办法。”
“好!我马上就去!”吴妈立刻站起身来向外跑去,却不慎踩在水渍之上,脚下一滑,幸亏洛南肖及时扶住。
送走吴妈,洛南肖回到屋内,对陈屿说道:“陈大人,还需要你帮忙,夫人虽是阳寿未尽,但终是死了,多了些许阴气杂志,肉身与魂魄不能相容,需要取一滴至亲之人的心头之血作为魂引,护持魂魄,才可以使魂魄复归肉身,夫人的双亲都已去世,所以只能劳烦大人了。”
陈屿闻言,却是皱眉道:“不知这心头之血是如何取法?可要刨开胸膛?”
洛南肖笑道:“大人放心,不会如此,大人可听过十指连心的说法,到时取大人指尖一滴鲜血便可。”
“那便好。”陈屿又继续说道:“道长,容我出去透透气,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胸中有些沉闷。”
“大人请便,不过还是不要离得太远才好,请在今夜子时之前回到金府。”
陈屿出门之际,小黄也想跟上去,但是陈屿步履不停,快步出了房间,小黄慢了一步,被洛南肖拦了下来。
“小黄,姑且就叫你小黄吧,今日还请就待在房间内,不要随意出门,到了饭点之时,我会将饭菜送进来。”
小黄抬起头,看着洛南肖,瞳孔也复归黑色,不再有昨天的异像,只是其中充满了迷茫,问道:“道长,我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你。”
“请说。”
“我离开了这具身体之后,是不是就算是死了,会不会有渡魂使来找我,让我离开这里?”
洛南肖不忍在看着小黄的眼睛,撇过头去,假装拾起了掉在一旁的胭脂盒子。
“我不知道,你非是凡类,乃是阴间生物,或许不受这阳间规则的约束。”
小黄将铜镜拿到手中,看着镜子中金铃瑶的模样,低沉道:“道长,我想我有些明白,你口中的彼岸玄幽,为何会日日张望阳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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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吴妈找来了一段长约两尺,双手宽度的一段槐木,洛南肖又取用了这段槐木中最中间的五寸长一段,将这其中一段削成两面平整的木板。
子时将至,屋内的桌子凳子都已经被撤走,洛南肖跏趺而坐,面前摆着一个铜盆,小黄闭着眼睛躺在洛南肖身侧,陈屿坐在另一边。
还魂之术乃是洛南肖从一本鬼道之书上看来的,乃是鬼道符文,而槐木正是木中之鬼,又是生于阳间,正是承载鬼道符文的上佳材料。
洛南肖咬破中指,鲜血从伤口处溢出,有将手指伸向面前铜盆,其中是用无心花、鬼面虫、黄蛾捣成汁液,伴着朱砂所制材料的红色颜料。
手指按在槐木之中,用力一按,指尖没入木身半寸。
洛南肖屏住一口气,手指在木板上缓慢移动,初始还算快,只是越来越慢,到了符文的后半段,几息时间才能移动一下。
洛南肖的脸色也越涨越红,又从红到紫,整个身子都开始力竭颤抖。
手指颤抖不已,已是不能再继续画符。
眼看画符的手指难以为继,洛南肖牙齿用力一咬舌尖,顿时舌尖一股剧痛,随后口中充满了甘甜的血腥气息,趁着这一口强撑的精神,洛南肖手指挥动。
符成!
洛南肖一口元气松懈,胸腔中一阵血腥翻涌上来,一口鲜血喷在槐木符上。
洛南肖脸色由紫转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就如同金铃瑶魂魄身上的白衣。鬓角黑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了白色。
洛南肖再也保持不住跏趺姿势,双手撑住地面,头颅垂下,不停的喘着粗气,口角处还有鲜血滴下。
还魂之术需要为魂魄注入生机,才可是阴魂复阳,从而回归阳间,而这关键的生机,却是来施术者本身,从施术者本身剥夺。
那槐木符漂浮在空中,洛南肖喷洒在上的鲜血,像是活了一般,在洛南肖所写刻下的符文笔迹中流动,被符文所吸收。
整个符文都散发出诡异的红光,承载符文的槐木在空中不停颤抖。竟是从低端开始燃烧了起来。
“只需要在槐木燃尽之前,金铃瑶出现,还魂之术便成了一半。”
洛南肖擦去嘴角鲜血,声音虚弱,几近低不可闻。
陈屿问道:“若是没有出现呢?”
“放心吧,这槐木符自有沟通阴魂之效,会将她呼唤至此。”
陈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看着眼前悬在空中燃烧的槐木符。
槐木已经燃烧了三分之一,化成灰烬落在铜盆之内。可是槐木上所画的符文却没有因为槐木燃烧而消失,失去槐木承载的部分,却是成了指宽的红色线条,与槐木剩余部分组成一道完成的完整符文。
终于,在槐木将要燃尽之时,一阵金铃摇晃之声凭空传来,一道白色身影逐渐出现。
金铃瑶的魂魄盯着陈屿,陈屿的眼光也有些闪躲之意。
洛南肖急道:“陈夫人,来不及多说,我有办法让你还阳,还请配合!”
“小黄!速速离开肉身!”洛南肖喝到。
一只上黑下白的猫,从金铃瑶身体的头顶处钻了出来,身体看着有些虚幻,走到门前,扭过头来喵的叫了一声,随后穿过房门出去了。
洛南肖抽出一根银针,拉过陈屿右臂,在其食指之上一扎,针尖带着一滴血珠被洛南肖抽了出来。
针尖又在空中符文划过,符文攀附在银针之上,宛若蛟龙攀柱在银针上游走,发出血红色光芒。
洛南肖手腕一扭。将银针插进金铃瑶眉心寸许,符文流入眉心之中,在金铃瑶额头处显现出来。
眉心处银针陡然出现一股吸力,金铃瑶魂魄顺着银针进入肉身之内。
魂魄进入肉身之后,洛南肖才松了一口气,还魂之术完成了,剩下的,只需要静养,待魂魄重新契合肉身,便可恢复。
可是洛南肖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金铃瑶却又以魂魄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洛南肖面前。
“这是什么回事?”洛南肖双目睁大,惊讶的看着眼前一切。
“以槐木为符,以人之生机,无心花,鬼面虫,黄蛾混合朱砂为颜料,取至亲之人心头之血,作为魂引,使魂魄复归肉身,并以心头血之内至强愿力连接、护持肉身与魂魄,待身魂合一,便可还阳。”
洛南肖低声默念着书上记载的还阳之法,在心中与刚刚所行仪式进行细细校对。
“没错呀,莫非。。。”洛南肖宛若被一道雷霆击中,身体猛地一颤,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陈大人,莫非。。。莫非你并不希望您夫人还阳?”
因为缺少愿力护持,又不似彼岸玄幽这等灵魂强悍的生物可以压服肉身,故而魂魄被肉身排斥,无法驻留。
洛南肖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想不明白,明明是情投意合才成就的结发夫妻,为何却又不希望妻子重新陪伴自己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陈屿抱着脑袋,将头埋在膝盖中坐在一旁,声音闷闷道:“卢大人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若是再不能与他女儿成亲,他就放弃我。”
金铃瑶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平静,平静之下却又极力也掩饰不住的颤抖:“所以你这次回来,其实是来休了我的是吗?其实如果我死了,正好可以成全你。”
陈屿将头埋得更深了,声音从膝盖之间传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恍然间,屋内狂风大作,铃声响起,又急又乱,恍如催命的铃声!金铃瑶的声音变得尖锐高亢。
“陈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等了你四年!我即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第一时间想的还是你的安全!我成了鬼我都想要保护你!可你呢!你一回来便要休我!甚至巴不得我死了!你怎么对得起我?”
金铃瑶头顶黑气凝结,化作一片黑云,五官内流出鲜血,顺着脸颊滴落,白衣上好似开了朵朵梅花,梅花越来越大,花瓣边缘连在一起,整件白色衣服都被染成了红色!
洛南肖见状急道:“不好,怨气凝结,厉鬼成型,你快走!我拦住她!”
陈屿急忙站起身来,抬腿便要离开。
金铃瑶长发飞舞,宛若鬼神降世!仰天一声尖啸,尖啸化作一阵肉眼可见的音波,狠狠撞向洛南肖!
洛南肖感觉自己胸膛宛若被一记重锤猛击,身躯猛地向后飞去,胸内灵力激荡散乱,四处冲撞游走,嗓口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奔出。
金铃瑶身形极快,眨眼之间便来到陈屿身前,右手手掌弓成爪型,向陈屿左脸呼啸而去。
陈屿只觉左耳处有一阵强风呼啸,脸庞有针刺之感,慌忙之中只能闭上眼睛。
可是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陈屿睁开眼睛,几乎可以索命的手指离他不过寸余之远,却没有再前进半分。
“陈郎,你即便如此对我,可我仍是舍不得伤害你。”金铃瑶的声音温柔极了,只是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失望。
陈屿抬起头,金铃瑶脸上的鲜血已经消失不见,头发不再披散,而是盘着,插着一支兰花簪子,身上穿着一件领口上绣着祥云图纹大红色棉袄。
只是此时金铃瑶的双脚已经化成碎片消散了。
陈屿早年间就父母双亡,日子从此便一天不如一天,虽然顶着读书人的名头,却也家徒四壁,虽说是养着小黄,但是小黄每日都是自己出去觅食,为了活命,陈屿只好帮着州府县衙誊写卷宗,挣上几个钱。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那天他将卷宗送回县衙,回来的路上,冬风吹拂,加上腹中饥饿,身上衣衫单薄,实在寒入骨髓,手指脚趾全都麻了,没有办法,只好躲在墙角,蜷缩身体,想着暖和些了,再往回走。
可这一停,却是更冷了。陈屿全身力气都被冬雪剥夺,只想闭上眼睛。
意识恍惚之间,他看到天地雪白之间有一抹如火一般的温暖红色逐渐靠近,就是那一件大红色棉袄,其中裹着一个女孩,那时候她的脸颊却不是如今这般清瘦,稍显圆润的双颊也被这冬雪冻得红彤彤的,可爱极了。
一个暖手炉子塞进了自己的怀中,陈屿听到一阵如金铃般清脆可爱的声音:“这个炉子给你,我坐轿子的,不需要炉子。”
这个女孩转身便离开了陈屿,进了一台轿子,陈屿当时当然不认识她,只是记住了记住轿子上的标记,后来将记号画在布上,多方打听,才知道那是金府的记号。
陈屿的意识从回忆里抽了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孩,一如初见的模样,却是没想到,她也记得与自己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
金铃瑶的声音传来,有些落寞:“我不恨你,我只是怨你,当初你要与我成亲时,可是真情实意?”
陈屿点了点头:“我自是真心想要娶你。可是如今。。。”
金铃瑶伸出手,手掌平摊,一旁金铃瑶身体侧的金铃自行解开,飞了过来,轻轻落在金铃瑶手掌之上。
“陈郎,我一直将这铃铛视为我们的定情信物,如今还给你,不再定情,我也不再挡着你的仕途了。”
此时金铃瑶的下半身都化成碎片消散在空中了,端着铃铛的手掌也慢慢消失,铃铛没了手掌承着,从半空中向下跌落。
陈屿双手接住铃铛,铃铛撞击在陈屿手掌上,发出一声脆响。
金铃瑶此时已经化作点点碎片,只剩下发间的一朵兰花,可是随即,兰花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句落寞的话语在空中空灵回响。
“陈郎,如果你没有上京考试,那该多好呀。”
“如若我没有上京,那我一辈子都是一个穷书生了。”陈屿抬起头,看着金铃瑶最后停留的地方,语气里却是无比的坚定。
“道长,她。。。会怎样呢?”陈屿问道。
“已成厉鬼,不入轮回,天地不容,执念已消,魂飞魄散。”
洛南肖此时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之前的位置盘腿坐下,口中念诵起了道家安魂经典。
半晌,声音落下,洛南肖背对着陈屿,沉声说道:“你对不起她。”
陈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铃铛,手掌一晃,铃铛发出清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