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抓厉鬼,很不喜欢。
因为厉鬼喜欢用死前的怨念与绝望吞噬对方。就算最终收服了他,也要花时间去消化这过程里沾染的怨念,冤屈越重,越难消化。
“你忠君,忠的是哪个君?!”
“先帝已经殡天了。”
“为什么那个杀人凶手,那个乱臣贼子,可以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
“你错了,你以为先帝便容得下广陵王吗!?”
“你没有见过先帝密旨。”
“这是先帝的意思。”
“是父皇要我死啊。”
“是我错了。哈哈,是我错了!他能够原谅,他能够放下,那我又算是什么!”
这些声音有男有女,有的年轻有的苍老,几乎同时从四面八方袭来。我的头有些疼,忙引出一道灵气挡住前额与双耳,凝神屏息,迸出一股气流,将那黑雾撕裂,破空而出。
雪,细碎的霰雪落在我额头,空气清凉。我低下头看那厉鬼,刚才的黑雾已经倾尽他全力。随着黑雾的碎裂,那厉鬼被弹开,重重撞到树上。
“受死吧!”我用力斩下一记手刃,正斩到那厉鬼的胸口。那厉鬼瞪着我,双眼倔强阴寒,说不出的绝望。
“我顾展唐一生问心无愧,为什么你们都要杀我?为什么容不得我?”
我化出一道手刃,正举起来对准他脖颈,看着他眼睛,心中忽然感到一丝凄凉,手上动作便是一顿。按天界的记载,他并没有吃过人,他只是准备吃人,天界高瞻远瞩,他就做了刀下之鬼,这人做人时冤死,做鬼时死得也有些冤。
“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我说。
就在这时,我只觉身后一股疾风,未等我回头,什么东西落在我肩上,将我向后拖去。我肩膀疼得厉害,顾不上眼前的厉鬼,忙挣扎着向背后看去。
那是一只巨大的獒犬,眼睛如同铜铃,獠牙尖利,深深陷入我肩膀之中。
这是什么?厉鬼,厉鬼会养獒吗?!这獒的气息也并非凡物,凡间的獒也不可能这么大!我运起灵气想要将它震开,那獒却丝毫不惧,一张嘴如铁铸的一般,直到把我拖出丈许,才甩了甩脑袋,将我狠狠抛到地上。
我挣扎起来,又怕那厉鬼借机偷袭,回头看时,树上却空无一物,没有一点厉鬼的痕迹。那獒瞪着我,喉咙中发出隆隆的嘶吼。这一瞬间,我脑中忽然灵光闪现,只觉从头到脚都冷了个透。
只是收服小小厉鬼,为什么没人愿意来,为什么颛孙不告诉我是厉鬼,而骗我说是妖怪。这獒一定不是野生,它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又一定不是一般妖魔鬼物,它的主人是谁?我要对付的是谁?!
“颛孙!颛孙救我!”我喊道。
我用尽全力运起手刃,向獒犬击去。那獒犬虽然体型庞大,却并不笨重,它灵巧地避过手刃,张着巨口扑过来。
“颛孙,颛孙”我喊道,天地之间,夜色茫茫,只有细雪无声飘落。我的喊声回荡在空山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颛孙去了哪,他不是看着我吗?他不是会救我吗?
我化出一道道手刃,只是那獒躲闪太快,并不能击中。我实在耗尽力气,肩又疼得厉害,手刃落空,用力过猛便摔进了雪中。
那獒见我倒地,扑食一般跳上来,一口咬在我肋下,我惨叫一声,喉中涌上一股血来,眼前的事物忽然模糊,手中一松,软软地躺到了地上。
今天怕是要栽,七千年修为化为泡影,又能如何。那獒并不松口,而是拖着我向狼牙山里跑去。
血隔着厚厚的婚服,沿着皮肤蔓延,我实在难受得厉害,脑袋更加昏沉。我正想着,身下忽然变作坚硬的岩石,那是巨大的黑色岩石,经过常年脚步的摩挲,表面不再粗粝。我察觉到了四周的变化。从狼牙山走到这里,咫尺之间,便已经不是人间。
这里有界碑。
恍惚之中,我突然醒悟那个名叫顾展唐的厉鬼为什么守着狼牙山,天界又为何急着除掉他。
是因为狼牙山里有界碑。
联通人界与魔界的界碑。
那獒犬拖着我继续向前,直到进入巨大的岩石大殿,将我拖到大门后,松开嘴,不知跑到了哪里。
我朦胧了一会,渐渐感到好些。血已经止了,伤口并不很深,我运起灵力来修补,重新生成血肉。
天渐渐有些亮了,大殿之中还是空无一人。我只顾静坐运气,令自己不去想这大殿主人是谁,是福是祸。若是祸,他一刻没有来,我便多一刻恢复战力。
就在这时,那大殿的阴影中忽然传来响动,我睁开眼,摸了摸头发。
我想我的样子实在狼狈,一头金饰早已散了,几只珠花沉甸甸地坠下来,成为缠绕头发的累赘,拽也拽不开。我的伤口已经差不多好了,只剩皮外伤。我裹紧衣服站起来。婚服的裙摆本来绣得繁复厚重,经过雪地里的撕打,早已脏了,也破了几处。我顺着破开的地方将它撕开,扔掉多余的部分。再撕下些干净的,将腿上的伤口绑住。
“妈妈,妈妈,你看那是新娘子吗。”
“应该是啊,等了好多天,终于来了呢。”
殿门后面有细碎的声音,我定睛一看,一群小小的黑影挤在那,探头探脑。见我看它,一齐往回缩了一下。
我刚刚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又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不敢造次。
“你是新娘子吗?”一个黑影探出头来,奶声奶气。随即被按了回去。
“不,不是的。”我小声说。
“哎呀,她说她不是,抓错人了呢。”
“都怪你!”
“怎么怪我,她明明穿的红色啊,主上不是说,只有新娘子才穿红色吗。”
“怪你就是怪你!”一个小小身影尖叫着跳出来,围着我上蹿下跳。那是一只松鼠,不过几寸高,蹙着眉毛,瞪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怒气冲冲。
“啧啧,你瞧瞧,这是什么?”它用小指挑起我撕碎的裙摆。“新娘子怎么会这么脏,啧啧,抓错了人,这回怎么办。人最麻烦,又要给饭吃,又要给床睡。这下放到哪去?啧,你会不会砍柴,会不会剥榛子?打扫房间也可以。”
我见它跳来跳去,眼花缭乱,伸手一抓,没想到就把它抓在了手里。那松鼠依旧气呼呼,扭着身子。
“别动阿松!”黑影里喊道。那几个东西一股脑冒了出来,气势汹汹。最前面的就是那只獒,后面一只大兔子抱着小兔,还有一只歡。
“不好意思。”我一见那獒,忙把松鼠扔到地上,嘴角扯出个笑来。“我就是路过,你们既然抓错了人,哪位知道界碑在哪,麻烦指个路,我这就走。”
“咦?你知道界碑,你不是凡人?”小兔子说。
“她是不是凡人,那么能打,我要是晚去一会儿,顾展唐都要被她打散了。”獒低哼着说。
“我是天界来的”我说。
“天界!”松鼠喊了一声,溜得飞快。
“你知道这是哪吗?”獒问。
“我知道。”我回过头,太阳从远方升起,照在一望无际的荒凉大地上,触目所及,都是赤色的岩石与焦土。无数魔灵在其中穿行,不知所往。
“你是天界来的,呆在堡垒里才安全,你若是出去,这些魔灵一定会吃掉你的。”獒说,“等主上回来再说如何处置你。”
“主上?你们主上是谁?和那个厉鬼是一伙的吗?”
“不不,”獒摇头,“顾展唐和主上作对很久了。要不然主上怎么会派我去抢他的新娘子。”
明明说抢亲,又不等我打散他,危急关头救他一命。说是作对,里面也大有文章吧。
我想着,望着那魔灵穿行的大地,恍惚又看到柳遁堕入魔道的那天,四分五裂,血肉化为齑粉。
被魔灵撕碎吃掉,是什么感觉?
两百年了,可我还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