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兔子和獾不知去了哪里。獒和松鼠弄了些黑乎乎的东西,在大殿上吃得欢快极了。我肚子有些饿,于是拖着裙子走过去,蹲在松鼠后面。
“干什么?你是仙人,又不能吃这个。”獒咕哝着说。
“我饿呀”我说。
“这里没有你吃的东西,等主上回来再说。”松鼠尖声叫道。
“你们主上不是魔灵?”
“当然是了。”松鼠翻了个白眼。
“那他不吃我吗?”
“我们不吃人,也不吃仙。”松鼠说“因为我们有供奉,犯不着开罪人。”
“什么供奉?”
“阿松!好好吃饭!”獒叫道,把我吓了一跳。
我识趣地闭了嘴,挪到一边。
就在这时,大殿的石门忽然隆隆作响,我听到脚步的声音,缓缓地走来。松鼠竖起耳朵,忽然放下了食物,跳到獒的背上。
“主上!主上!”松鼠叫道。那脚步声停了,我回过头,大殿中的柱子正好遮住他的身影,依稀见到墨色的袍角和发束。
我看着这影子,站起身来。他的身影从柱子后显露出来,一张脸微微扬着,目光空洞,如同鬼魅。
这张脸,柳遁的脸。我的心忽然锁紧,四下安静,只有獒呼噜噜地呼吸声。他微微侧过耳朵,似乎在感受什么,眉梢忽然一动。
“是你?”他说。
我的喉咙几乎被堵住,望着他那张脸,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柳书生!”我叫道。松鼠吓了一跳,从獒背上滚了下来。
“你穿的什么?”柳遁一蹙眉,语调与在杨柳村时无异。我心中狂喜,一把扑到他身上,扯着他的胳膊看了又看。
“柳遁”我说,“你竟然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做魔算是活着吗。”他的声音淡淡的,我心中一凉,抬起头看他的脸。他脸上说不清悲喜,却又不像是恨我。
“你还生我气吗?”我咕哝道。
“你不该在这,我送你去界碑。”他说。
“不,我不能回去,我…”我想到狼牙山的事,忽然鼻子一酸,咬住嘴唇。
“怎么了,有人和你作对?”
“是颛孙,他骗我来这抓厉鬼,他说他会帮我,他会把我拉回去的,可是,可是他明明可以把我拉回去的啊!”我说着,终于哭了出来。柳遁抬起手,划过我的脸颊,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眼睛看不见,可我清楚地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看我。他就这样呆了一会,忽然伸出手,停在我头顶上的虚空。
“原来你真的会结果子。”他忽然说。
我止了哭,抽泣着抬起头。太白爷爷说,我是会结红果子的,所以他叫我红果。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果子,在瀑布里没有见到过,在人间的铜镜里也没有见到过。
柳遁黑色的袖摆落在我肩上,像缂丝,轻若无物。他的头发绕过下颌,垂在裸露的脖颈间,就像深夜中的溪水流过白石。明亮的明亮,幽深的幽深。
“让我看看你。”他说,他的手穿过虚空,放到我的锁骨上。转瞬之中,我感到什么东西从胸口剥离,呼吸凝滞,头痛欲裂。
“你…”我惊叫道,使出所有力气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如同钢铁,不可撼动。他在熄灭我的命火,他不是要看我,是要杀我。我躲过恶犬,躲过魔道众生,却从没想到要防备他。
柳遁没有停下,他的真气凛冽,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入,扼住我的命火,压制仙灵。我运不出一丝灵气,渐渐地,也吸不进一丝气来。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柳遁、颛孙,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们要我死,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狠狠地瞪着他,耳中忽然轰隆一声,继而沉寂,如同坠入水底。
凉,好凉。
一些风穿过衣袖,夹着细碎的雪,细碎的凉。
我睁开眼,雪还在下,白茫茫的山石,白茫茫的枯木。枯木底下,站着一位姑娘,蓝白两色的道袍,轻盈如同蝉翼。
她看着我,似乎一直以来,都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看了多久,只是在我睁开眼的一瞬,她的眉梢一动,双眼忽然变得明亮。
“师叔?”她说,然后,向我跑来。
我想我是认识她的,一直以来,都是认识她的。一些记忆隔着薄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倾泻而出。
那层薄纱,就像白茫茫的雪,埋藏陈年往事,了无痕迹。
这场雪,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看着她,她的身影在这大雪之中,忽然模糊不堪。
我终究没有等到,她来到我身边。
柳遁,你杀了我,我欠你的眼睛,从此恩怨两消。
四周渐渐沉寂之时,忽然一股气流从我背后涌来。就好像幽深海底忽然变作惊涛骇浪。一些凛冽的空气涌入我的肺,我咳了一声,忽然透过气来,拼命喘息。
“你醒了”是柳遁的声音。
我睁开眼,一把将他推开,挣扎起来。
这是一间卧房,石板地,床很窄,屋子很大,除了床却只有一桌一椅,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剩下偌大的空旷,冷冷清清。
“你走开!”我站稳身子,将宽大的衣裙拽上来,扯紧领口。
“我只是想看看,颛孙为什么要杀你。”
“所以你就杀我?”
“没有杀成。”他说,一双空洞的眼神越过我,落在半空之中。
“上仙!上仙!”松鼠探进头来,眨着绿豆眼看我。“饭好了,上仙。”
柳遁侧着脸,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松鼠得了令,顿时跳到我身上,用小爪子抓起了我的发梢,从左肩绕到右肩。“走啊上仙,快走啊!你会喜欢的,上仙!”
我被它裹挟着,顾不上和柳遁争吵,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门外的房间很大。石桌上铺了云锦,云锦上琳琅满目的肉菜、水果和糕饼,用白瓷的盘子盛了,一个个罗列开来,满满地占了一整桌。
烧肉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子,我肚里咕噜一声,口水几乎流了出来。松鼠跳上桌,我忙坐过去,夹了一块肉来。管他是什么,吃的总不会假,先吃到肚里再说。
我正嚼烧肉,柳遁默默的坐到旁边。隔着炒菜的热气和香味,我偷偷抬眼瞄他,他并不动桌上的食物,一双眼依然没有聚焦,视线茫然地落在空中。他的脸上并没有表情,只是微微侧过耳朵,不知是否就算在看我。
“上仙,好吃吗上仙”松鼠跳着叫道。
“唔,好吃,这个味道,有点像人间的东西。”
“对啊对啊,我就是去人间买的!两天的供奉都用进去啦!”松鼠尖叫。
“这么破费吗?”我把肉咽了下去,擦了擦手上的油,一边抓过葡萄来吃,一边看了看柳遁。柳遁望着半空,嘴角忽然一动,有一些温柔的东西渐渐蔓延到眼睛和眉梢,就好像水波慢慢绽开。
“做小女孩,到底有什么好?”他说。
“你说什么?”我一愣,心中的某个地方似乎一动,继而沉入水底,混沌不清。
“我说,做小女孩到底有什么好?”
我嘴里的葡萄忽然变得有些苦涩,于是我停下来,直勾勾地瞪他。
他望着半空之中,忽然扳过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拉入怀中。就像在杨柳村,颛孙将我拉走之前。两百年了,他身上依然有类似青草的气息,他的鼻息扫在我发梢,让我抓紧了裙角,然后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地,落在了我的颊边。
我脑中嗡地一声,仿佛大厦崩塌。
昔天上白龙下于清冷之渊,化为鱼时,为渔人豫且射中其目。
白龙诉于天帝,天帝问曰:‘其时,汝以何形而现?’白龙答曰:‘吾下于清冷之渊后,便化为鱼。’
天帝曰:‘鱼本为人所射杀也,既为如此,豫且何罪之有?’
豫且,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