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涵悦
近日重读《桃花源记》,惊觉其奇幻诡谲不亚于当代西方的奇幻悬疑电影;其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探讨足可成为政治学、社会学乃至哲学研究的范本;而洞察其中,或能一窥陶渊明的思想精神对于后世国人的影响深远的原因所在,即其构建了一个功利枷锁与功用束缚之外、使人复归身形之舒缓与心灵之自由的所在。
桃花源是怎么一步步“勾引”渔夫的?
文本开篇以“晋太元中”点明所叙之事的发生时间,但历来故事的真实性就争议颇多,因此这一时间的设置看似真实而平淡、不经意,但是一来增加了了日常世界与隐伏的奇幻叙事之间的张力,二来暗示了这一“超现实”的文本的强烈“现实关照”。
作者将武陵人的职业设置为“捕鱼为业”的渔夫,其庸常与质朴恰与陶渊明的“农夫”身份与视角有相通重合之处,也与民间故事中“山民-仙人”奇遇的传奇性有所承袭,而捕鱼所向的“河海”对于古人而言本身就是神秘未知之所。这一身份使其因与名利疏远而有了进入桃花源的机缘。但是,文末如此身份的人也有深重的功利心更为深刻地展现了人性共通的弊病。也有人认为,渔夫作为底层人民,其对于桃花源中人的生活的观望与羡慕更能够彰显陶渊明的底层关怀。
渔夫能够发现桃花源,或许关键就在这一个“忘”字。“忘”与庄子的“坐忘”、与李白的“醉”、甚至与西方酒神的“迷狂”多有相似之处,这是一种身心被审美性的力量所摄的契机,是一种超乎世俗的、进入超越性体验的临界状态。最重要的是,这“忘”与后文饱含功利色彩的“处处志之”形成对照。“忘”背后所代表的泯灭功利的态度是进入桃花源的秘钥。
“忽逢桃花林”、“中无杂树”,一个“忽”字所显现的空间形态变化的突兀性,“桃花林”的极致美感,“中无杂树”的超自然现象都暗示了渔夫已逐步进入了超现实的世界。“落英缤纷”一词的妙处在于,由“缘溪行”而“落英缤纷”,渔夫从线性的行进,进入到了“落英”自上而下覆盖、充盈的完整的奇幻场域中。值得一提的是,“忽”字提示了桃花林是现实世界与桃花源之间的屏障。
至此,陶渊明在第一段中借渔夫发现桃花源的过程暗示了其对于人的功利的拒斥。
桃花源是怎么让时间停滞的?
经由“溪”这一媒介,渔夫看到了“山”的光。非自然而生的“光”在陶渊明的时代,并非寻常之物,可叹服的是陶渊明的想象力。更神奇的是,这“光”的开启性喻示与启迪性力量与西方《圣经》中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有奇诡的相似性。光在此处,吸引着渔夫,而在文章中,它是希望,是理想社会的象征。
陶渊明对于“桃花源”的构想绝非是无稽之谈,其中自有严谨的社会架构设计,也有陶渊明的生活理想蕴含其中。
“屋舍俨然”说明桃花源虽然没有主流社会严密的权力结构,但是也并非纯然的自由、散漫,而是有一定的社会组织结构以延续其运作、繁衍。不过,社会结构本身就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即使各人心如止水、管理松散也难保罪恶、贪婪等腐败因子的滋生。所以维持桃花源安宁的原因究竟何在?还是说桃花源是违背社会学常识的想象产物,不可能真实存在?另一方面,“屋舍俨然”也可见社会生活富足,且没有贫富差距。
“良田美池桑竹”足见其以最原始的男耕女织的方式运作,这是其维持自给自足生活的原因之一。“鸡犬相闻”可见地方狭小,也可见安宁,更可见家庭与家庭、人与人之间保持着相对亲近的关系。
“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一句非常值得细究。桃花源中人的服饰与外部世界人相同,而服饰是社会发展的缩影,渔夫是历史上唯一进入桃花源的人 ,此外桃花源再无外部世界的讯息,如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桃花源自有其文明体系,保持自身的发展。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两句,可见在桃花源中,老有所养,则富庶、崇礼,文明,孩童自在,则安适、有活力。这是社会文明的标志。
与外部世界相较,桃花源因为人口有限、管理有度而维持着良好的社会运作,既有道家“小国寡民”的社会图景,又有儒家安居乐业、老幼各有所养的社会理想,而与主流社会皇权专制、如虎苛政、战乱频仍、人心惶惶的社会截然不同。至此,陶渊明借第二段表达了其对于理想社会的向往。
桃花源里人怎么看待外部世界?
桃花源里人的和善、友好已经成为了一种天性,他们对于外来的渔民没有丝毫的畏惧、排斥和反感,而是“便要还家”,使其迅速融入这一人情社会的内部结构中。
桃花源里人的祖先是因为躲避秦朝的暴政与战乱而来,也不在乎“秦”、“汉”、“魏晋”的更替。他们延续了与主流社会彻底隔绝的传统,既不用受皇权与战争的侵扰,又能够建构自有的社会组织方式、观念和话语乃至自由、独立、安定的生命形态。
一方面,他们证明了在主流社会之外不受干扰地践行另一种社会组织和人生形式的可能性。亦即在截然不同且相互隔绝的两个社会中,另一社会的价值尺度是失效的,比如“魏晋”这样的朝代名毫无意义,因此这一社会是足够自由的。
而另一方面,桃花源的存在本身就是桃花源中人对于主宰自我人生的宣扬、对于主流社会对于“人”的苛求的无声而有力的对抗。
闻及朝代更迭,众人的“叹惋”之中,有对于自己未能参与外部社会发展的遗憾,但更多的或许是对于主流社会众人遭受战乱、苛政之苦的同情吧。
渔夫临行,桃花源中人只叮嘱“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们希望这一社会形态能够永久存续,只是,他们确是高估了染缸中人的信义了。
至此,作者表达了其对于现实社会因战争动荡、人被政权压迫的不满。
为何桃花源再也无法寻到?
渔夫不但拜访太守,而且违背桃花源中人的嘱托,有沽名钓誉乃至背信弃义之嫌。
太守之人与俗世的“高尚士”都未能寻觅到桃花源,作者或是在此故作神秘、暗示虚构,或是表达了对俗世的鄙弃吧,他们或是功利寻找,或是借以自我标榜,俗世所谓的“高尚士”亦是不能染指“桃花源”的。
至此,作者在最后一段表达了对于道德崩塌,世俗功利的讽刺。
纵观全文,实则有两重桃花源,一重是文中第二、三段渔夫亲见的理想社会与美好生活,但更重要的是第二重,即文章开头、结尾所暗示的与地点、处境无关,心灵不受世俗干扰,复归本真的人性的桃花源,这是陶渊明真正寻找的桃花源,也是身在现代的我们矢志不渝在寻找的、精神希望抵达的桃花源。
我对于受儒道影响都颇深的陶渊明心中桃花源中人的理解是不被束缚、为所当为,即不被名利、规章、观念等有形无形的外物所绑架,但又能够纯然理性地为自己、身边人以及社会创造美好幸福的生活。
读《桃花源记》的过程确证了读书的意义,即是告诉我们许多不曾想见的寻找内心安宁的方式。比如陶渊明,他可以出世而未完全出世,他选择的是种田以彰显自己在世间的价值,选择写诗文来记录与天地、与内心对话的性灵。我们每个人的选择都很多,我们可以消弭我们的痛苦,可以安放我们的心灵。
最后,我让同读这篇文章的孩子写下他们想象中桃花源寄寓了他们自己内心中的何种理想,还有,写下这个桃花源中可能会发生的故事。我们需要理想,我们也需要想象。这是对现实的慰藉与超越。
《桃花源诗》里的玄机
《桃花源记》传世至今,而其实这篇文章乃是《桃花源诗》的序。《桃花源诗》无甚声名的原因很多,比如确实其文学性不如《桃花源记》。
但是借由《桃花源诗》,可以读解《桃花源记》中的未解、未尽之意的。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独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馀乐,于何劳智慧!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诗中用了“嬴氏乱天纪”、“黄绮之商山”来暗示选择隐居的桃花源中人的先祖如商山四皓一般贤能、高洁,这未必不是陶渊明对于桃源中人乃至现实中的自己的一种类比或曰投射。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两句既是地理位置上的隔绝,也是社会的隔绝封闭,以及社会身份舍弃和记忆、信念的重组。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几句,写出了回归原始的农耕时代,天人合一、应时而动、身心舒展、无拘无束的生命状态。
“俎豆独古法,衣裳无新制。”从生活方式到社会制度的复古,乃是去繁冗、归素朴的人心的复古。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馀乐,于何劳智慧!”两句,由人定历法消弭于自然天时,引出老庄“绝圣弃智”,复归自由、无邪的理想。
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两句,陶渊明则直指渔夫的世俗、狡黠与桃花源中人的天壤之别,以及他要去寻找桃源这样理想社会,以及志同道合、天然自在的“桃源中人”的心愿。
桃花源为何成为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归宿?
对于陶渊明而言,祖先中多高士、名将,同时代的人又多名士,自身的资质天赋在耳濡目染间逐渐养成,因此他无法忍受追随有篡位之心的不义之士,也不愿为了微薄的名利折损了高洁的身心,更厌倦了频繁的动乱,因此他将人生的理想、社会的理想投射于桃花源中。
桃花源之所以成为国人的精神归宿,不单单在于其对于战争、政治、权力、世俗、压力、欲望的逃避,也不仅仅是对于简单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因自然而舒展的身体与心灵的向往,还在于对于习惯了追求“功用”、追求“功利”而身心俱疲的国人而言,也在希求一种“无论魏晋”、复归天性的生活方式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