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世事弄人。
曾经挤破头颅也要考进去的热的如烫手的山药一样的中专,如今突然变冷,冷到被人瞧不起的地步,谁家孩子要是考个中专,家长都不好意思相告邻居,这种不到三年就发生的时代剧变和强大的反差,像把农民玩在鼓掌里一样,比在种庄稼之前估一估下一年的行情都难,谁要是拿这开玩笑,就是拿孩子们的未来开玩笑。
等到我们这一批中考时,中专已经彻底变得一文不值,上个中专还不如出去打工,一致到了谈中专色变的份上,大人与大人之间会因此闹脸红,家长和孩子之间一提上中专同样也会弄的脸红脖子粗。中专,用今天的“网红”一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一夜来,仿佛一夜又去,可就在这两夜之间,美梦成真的,很快就后悔了,造下噩梦的,一辈子阴云不散。
时代,就像一把铡刀,虽不要你的命,却能一刀铡断与命密不可分的命运,能让人后辈子揩油,又能让人后辈子滴血。张老汉想着想着不能自已,仿佛自己的手倒成了这铡刀的帮凶,突然,夹着烟的右手不停的抖动起来,很快,烟就掉落在了地上,后来就烙下了情绪性抖动的病根。
张老汉十分痛恨时代打残了他的右手,吸烟的右手,干活的右手,有时,又因为这残手,心里才明显好受一些。
我和张老汉家的三娃正赶上了大学扩招的时代。在我们前面的几批考上大学的,几乎连父母的名字都疯传到了几十里外,村子里对文化的认识上逐渐达成一致,考大学成了全村的新风尚,“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上”的口头禅就是从那时候兴起的。
在大学扩招的带动下,高中也跟着兴盛起来,我们县城原来就一座老高中,如今一分为三,后来,纷纷都迁移到了郊外,每一所高中至少又扩大了三倍。分数比钱贵的现象就此崛起,从考上的学生当中,又分出分成三六九等,最高等是980元,每五分一个级别,一个级别是六百元。我和三娃考上高中的学费也着实让一个农民担忧。三娃通知书上写的学费是1560元,我因比他少五分的原因,竟然在他的基础上涨了600元钱,也就是五个单选题的差距,一个就是120元。那可是20世纪90年代的钞票呀,每一张都沉甸甸的。
有多数人皆埋怨当下物价的飞涨 ,是由于房地产商造成的,我窃不以为然,我始终认为是大学扩招的缘故,一分就是120元的天价,是先于房地产商而存在的坑人的事实。
在上与不上之间,张老汉多次踩过我家的门槛,和我父亲特意商量过当下的时局,准确的说应该是农村的时局。我们村倒出过几个少有的大学生,但那都是从计划体制下张老汉他们这一代走出的。如今风水轮流转,大学生的希望出在我们第三队了,一出,还是两个。不上,舍不得,也会愧对自己的娃娃,上吧,所需银量又确实太多呀。
至于,考上大学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成了俩家父亲共同的既好奇又幸福的新话题。
其实,张老汉最不应该为三娃上学犯愁的,他有一个能吃饭的好手艺。在两年前,电视机还是很稀奇玩意儿时,他就买了一台17寸的,一向深藏不露的张老汉,那时,就这么随便一露,便能惊醒众人,他早就成了我们村的风向标。
其实,他跑到我家来的那一趟也是多余的。只要是他看准的事,三头牛都拉不回。和风向标比心智,那是自讨没趣。所以,那天,说名义上是找我爸商讨的,其实还不如说是到我家来当说客的。我父亲说“别说2160,就是1560,我家也实在是拿不出来呀”,张老汉脸一扳 ,铁冷的说到:“你看你?娃能考上,难道不是祖坟里冒了青烟?咋能不让上哩,耽误了前程,后悔都来不及!”
不知张老汉此时是不是想起他家二娃的事情来了,他所说的道理,说话时的语气,有点仿佛是在说他自己 ,让我父亲听的一愣一愣的。当然,父亲也不会主动提起二娃的事情,有些东西错过了,真的无法补救,一错,就是一辈子呀。张老汉也是从二娃的事情以后,明显更沉默寡言了,而干起活来却比以往更拼命了。
张老汉从我家院子里走出以后,我父亲回过头来继续蹲在院子里那棵枯桐树根上,整整思考了一个夜晚。
他跟张老汉不同,他思考的主要是钱从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