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古道斜阳中,一白发老者佝偻着身子缓缓前行,口中低低地念着什么。过往行人匆匆,无人注意到他。
正是早春时节,护城河岸的垂柳已渐次吐出新绿,疯长着的爬山虎也迅速占领了整面城墙,将墙上刺目的斑驳遮掩得一丝不漏。偶有几只水鸭滑过水面,尾羽剪开一圈浅浅的波纹。
离乡
谢绝了村中乡邻的好心相送,我背起行囊踏上通往故国的路。 春风拂面,满目翠色,沿途时有鸟鸣啾啾。我一时恍然,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
彼时天下未定,各国征战频起。王上欲开疆拓土,故在民间广招壮丁,集结军队,预备在七月底进军卫国。我自认修得一身好武艺,理当报效国家,有所作为,便背着爹娘报名参了军。
离家那日飘着细雨。我早早起了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天色还未亮,路上只听得我一人的脚步声。几点疏星洒在天际,陌上黍稷丛生。远方隐约传来布谷鸟的啼鸣。听在耳中,却像是有谁在唱:不归、不归……
故人
周遭景物渐渐熟悉:长街、窄街、老屋……护城河清澈如初,只是昔日威严的城墙早已变得破败不堪。眼前景象突然有些模糊,鼻头泛酸——十几年了,原本夜夜在梦中方可再见的景象如今就在眼前,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此刻再见故景,不由忆起故人。
我与杨兄初次相识,是在一个傍晚。大伙儿跋涉了一整天早已累极,都争抢着去取饭。 道旁立着位妇人,怀抱个小娃娃,正满目渴求地望向我们这方。看她的形容,或许是个难民。我经过她时,顿了一顿,那孩子看起来很饿。可……我的手伙食也就那么点儿……正犹疑着,身侧已走出一位小兄弟。
他径直走向那对母子,将两个泛黑的馍馍塞到妇人手中。那妇人愣了一瞬后反应过来,忙攥着他的手连声道谢。那小兄弟温和一笑,摆了摆手便返身回来。
我叫住他:“你把馍给了她,你吃什么?”他笑了笑:“我少吃一顿也无碍,孩子可不能饿着。况且咱们行军打仗,不就是为着百姓们今后都能填饱肚子么?”
“我一直以为,参军,不过是为实现自身抱负,光耀门楣。”
“这么想,未免太过狭隘了。”他道,“我们不是为打仗而打仗的。战争中最遭殃的便是百姓,我们打仗,不过是为替百姓换得一个‘国泰民安’。”
“受教了。在下谢子安,不知……”
“谢兄唤我老杨即可。”
我与杨兄渐渐熟络起来,无话不谈。从彼此的故乡聊到各自的理想。我们在月色下一同饮酒,直到天际开始发白。我常暗自庆幸,在这烦闷的营队生活中,还可觅得一位知己。
但这世上,美好的东西大抵总是不长久的。没多久我们便遭逢了出师以来第一次战败。
战鼓声声,风沙蔓延。鲜血浸透长枪,铠甲被血污染遍,耳畔只余兵戈、马嘶之声。车轮辘辘轧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我伏下身子,后背忽然剧痛。
昏迷中似乎听到有人在我耳畔叹息:“别再回来了……今日一别,日后恐再难相见。谢兄,保重。”
荒芜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农舍。一对老夫妇收留了我,我便暂且留下养伤。
谁知这一留,便是十几年。起初是为报那老夫妇的恩,后来偶有一日,我听闻周国已亡,便越发不敢回故国看看。直至今春那老夫妇双双离世,我望着田中已然冒出青芽的黍稷,忽然就强烈地思念起故乡来。
“唉,这年头……可叫人怎么活?想当初……”低语声传来,打断我的回忆。我抬头望去,是几个老人聚在一处聊天。
我知他未完的话是什么。想当初,此地还是周国国都之时,是何等繁荣——长街上行人如织,时有装饰华贵的马车经过;河上来往画舫络绎不绝,道旁高楼林立。而如今眼前只余参差的杂草和落满尘土的残垣。明明春光正好,此处却满是荒凉。
我又想起了那惨烈的一役。那一夜火光冲天,号哭阵阵。不知杨兄如今身在何方,可还安好?
我记起他曾与我说过他的故乡。一路问着,我寻到了那个地方。眼前是一栋破败的老宅,门未上锁,推门进去,入目却是一片荒芜。野草已长到齐腰高,墙根裂着缝,早已被青苔填满。我静静地立着,喃喃道:“杨兄,你在哪儿……”
尾声
蓦地想起当初。那时的我血气方刚,怀着满腔豪情去参军;那时的我很喜欢打仗,我曾以为,战争是光荣的。可如今面对眼前的荒园野草,我却有些厌倦了。
我缓缓行在河畔,春风携来柳枝,拂过我已斑白的鬓角。我默念:杨兄,保重。一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者自我身侧走过,低低念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