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盗版必究>
白朗撤退后西军和宁海军都松了一口气。月底,父亲捎来口信,让马峻尽快告假回家里一趟,阿米乃快要生了。马峻向连长请了十天长假,临行前他将自己的一套新军装整整齐齐叠好包在包袱里,又小心翼翼地塞进马背上的搭链中,说好的,阿米乃要看他穿军装的样子呢,这下更好了,让刚出生的娃也看看父亲有多威风,尽管娃可能啥也看不懂。
从老鸦关到古城,快马也就是一站路。晨礼一结束马峻就出发了,中午在何家集吃过晌午饭,借着店小二给马儿喂料、饮水的空档,匆匆礼完晌礼他就往家里赶,昼长夜短的季节,估计天黑前早早到家呢。
老皇寺的晡礼刚散,人们才三三两两从寺门里出来,马峻就赶到了,母亲的丫环阿兰正急急忙忙往外走,在大门口和马峻碰了个正着。
"赛兰!阿姐忙忙地往哪去?"
"赛兰,少爷您回来了?我去大巷口叫接生婆去,阿米乃……阿米乃好像要生了!"
阿兰迈着碎步快快地小跑着,见了马峻连脚步都没停。
进了大门,只见院子里父亲在焦急地转来转去,包尕董跑过来接住了马峻手里的缰绳,牵着马进了后院。路上赶得急,马儿身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先拴到树底下,饮给一盆子温水,马圈里凉,怕马阴着呢!"
马峻大声叮嘱着。
"不用说,尕董知道呢。乏了吧?先在上房檐底下歇会,阿兰来了再沏茶。阿米乃看是快生养了,你阿妈和几个女人都在后院尕西房里,那里凉一些。"
马四七把儿子让到北房檐下的一只瓷墩上坐下,自己又坐立不安地踱起步来。
接生婆来了,厨房里烧起了一大锅热水,砂锅里煨着早已准备好的红糖当归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从后院里传来阿米乃痛苦的呻吟声,时间过得很慢。
"啊……啊……阿妈,啊……啊……阿妈……我痛!"
产房里,阿米乃脸色苍白,浑身是汗,双手紧紧地握着婆婆的双手,手指好像要掐进哈丽麦的肉里一样。
"使劲!快!阿米乃,使劲,快使劲呀!"
接生婆大喊着。
前院里父子俩只有干着急,只有祈祷阿米乃能快点顺利地生下娃来。
"阿大,我进去看看成啦?"
马峻有些心慌起来。
"那可不成,自古男人不进产房!"
一个时辰又过去了,阿米乃的喊声由大变小,越来越弱,马四七急得团团转,包尕董从后院里跑了过来。
"掌柜的,奶奶叫您快点过来一哈!"
"好,好,你陪主麻站着,我去去就来。"
马四七往后院跑去。
哈丽麦脸色蜡黄蜡黄地喘着气。
"老汉,我说个事情,你可甭害怕啊!"
"你快些说,我不害怕!"
"阿米乃大出血,接生婆说,害怕……害怕……"
哈丽麦按奈不住心中的悲伤突然大哭起来。
"你哭啥!快说,害怕什么?"
因为担心,马四七的声音都变调了。
"尕尕……尕尕刚养哈就无常了,害怕大人也保不住……你……你……要不……让主麻进来见一面?"
"你说什么?啊?你胡说什么?我扇你嘴巴子!"
马四七一下子怒了,胡须一抖一抖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突然,他跑进马圈里拿出锄头,在后院的李子树下猛刨了起来。
"快……快……真主啊,都哇水……都哇水!"
他一边刨着,一边不停地念叨着,李子树下埋着他宣统元年从天房带回来的一坛渗渗泉水。
马峻像疯了一样冲进产房。
阿米乃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层冰凉的汗水,一具女婴像瓷娃娃一样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似乎刚刚睡去。
"主麻……我……对不住……你……"
阿米乃的声音很细,她想抬起手来抚摸一下丈夫的脸,但没能做到。
马峻半跪着,用双手握住了妻子无力的右手,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他想哭泣,但哭不出声来,大大的喉结在不停地上下晃动着。
阿米乃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最后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阿米乃!阿米乃!我的娃,快,快念,安拉乎……安拉乎……"
婆婆哈丽麦在阿米乃耳边轻轻地喊着。
"安拉……","乎"没能够念出声来!
或许,这一声诵念耗尽了阿米乃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妻子的脸渐渐地由苍白变成了淡淡的黄色……
"呃……呃……呃……阿米乃……阿米乃……"
马峻终于哭出声来,哭声很低沉,在胸腔里痛苦地旋转着。
多么无奈的事情啊,才半天不到的时间,妻子归真了,和她刚出生的孩子一起归真了!
"啪……"
马四七呆呆地站在后院中,装着渗渗泉水的坛子从手中掉下来,在铺着青石的地上摔了个粉碎。
回回讲究速葬简葬,因为当天天色已晚,远方的亲戚们赶不过来,阿米乃的殡礼定在第二天晌礼后。
一大早,海里录阿訇带着满拉们来看望大小两个亡人,《国权章》的诵读声在马四七家的后院里回荡着。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多福啊那拥有主权者!他对于万事是全能的。他曾创造了死和生,以便他考验你们谁的作为是最优美的。他是万能的,至赦的……"
诵经完毕后,阿訇带领大家共同为亡人作了祈祷。
"抓水吧,晌礼后出殡!"
他随后说。
回回入土前要由活着的人给亡人洗今世的最后一次大小净,用清水洗净亡人的遗体,一求清清白白地回归,二求什么都不带走,即便是身体上的一点垢痂。"抓水"后用称之为"客帆"的三丈白布按规程为亡人包裹好尸体后就可以上路了。阿米乃和婴儿的水由婆婆哈丽麦亲自抓,她的贴身丫环阿兰在旁边协助。在"客帆"两端束起来之前,露出面部,让亲友们最后一次瞻望亡人的遗容。
因为阿米乃的朴实真诚,平日里和婆婆亲如母女,和丫环们像姐妹一样,看着她和刚出生的婴儿一大一小静静地躺在停尸床上,院子里一片哭声。
"大家不要大声哭泣,不要悲伤,我们都来自于真主,必将归于真主,我们每一个人,总有一天,将会像今天的亡人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树叶落向大地。大家为后世而准备吧,今世的耕耘,将会在后世看到收获!"
海里录阿訇劝说着人们,不让在场的人尤其是妇女们大声嚎啕。
真的,死亡就像黄叶飘零一样正常,然而今天的两个亡人,一个正值青春,一个只是一点生命的嫩芽,甚至连一声哭声都没有发出便离开这个世界了。
马四七派出的几个人手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在亡人出门前,马峻的老丈人舍姆斯老汉和儿子两人终于赶到了,见了女儿和外孙最后一面。
"兄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无常了的国兴阿巴,我……我没有照顾好阿米乃……"
马四七流着泪,无限遗憾地和舍姆斯紧紧拥抱在一起。
"阿哥,你不要难过了,我知道,你从来没把阿米乃当儿媳妇看,你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真主的口唤,我们要忍耐呢!"
舍姆斯安慰着马四七,自己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晌礼结束后,在清真老皇寺举行了殡礼,海里录阿訇通报了亡人的姓名、年龄,对众人说如果亡人对你们有亏欠,请你们给亡人给个口唤,如果和亡人有账债,请和她的丈夫去清算,之后他虔诚地念了祈祷词,众人随着他低首默祷,共同祈求真主饶恕亡人,怜悯亡人,让亡人的灵魂在那个世界里安息!
亡人奔土如奔金,祈祷完毕,亡人被众人快速地抬往坟地。坟坑早已挖好,马峻强忍着悲痛,自己跳下坟坑,和老丈人舍姆斯一道先后将妻子和女儿送入偏洞,将头上的"客帆"绳解开,将亡人的脸挪向天房的方向,女儿紧挨着妈妈,陪在了妈妈身边。之后,用七十二块土坯垒堵好偏洞口子,坟坑被送殡的人们很快填土掩埋起来,从此阴阳两个世界就隔开了,直到后世……
古城西川,回回公墓里,一座新坟静静地睡在那里。
"我的娃,不要伤心,很快,很快的,指望着,在真主的天堂里你们一家人就见面了,尕尕将是一位心疼的小天使……"
海里录阿訇对面如土色的马峻说。
被窝中仿佛还留着妻子的体温,炕柜里还放着阿米乃为尚未降生的女儿缝制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袱里还包着自己的一身新军装,妻子一直盼着他穿在身上看一眼……此时此刻,他多么想看见妻子温情脉脉的笑容,多么想抱一抱一身奶气的女儿,然而,对马峻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了。人生是什么?或许就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相遇,父子也好,夫妻也好,儿女也好,朋友也好,相遇在一起便是缘分,善待这一场相遇,喜悦这一次缘分,就是一种最好的修行。
睹物思情,带来的只是悲伤……亡人的"头七"过后马峻就告别父母回队伍了。
由于青藏地区战略形势的需要,宁海军开始扩军。七月,马麟调杨振新任宁海军前敌副总指挥,马峻接任第一连连长,驻地为循化、古城、冬河三县交界的陈家集,扼守石门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