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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天下的情谊，有看起来厚实际却薄，看起来薄实际却厚的情况，不可以不明察啊。族人与乡亲在一起坐席，倒酒夹菜，一定要先给乡亲再给族人，难道是距离越远感情越深，距离越近感情越浅？这是因为距离远的容易挑毛病，距离近的相互宽恕。这样对待乡亲，表面文章到位却没有真情，这就是看起来厚实际却薄；这样对待族人，表面文章缺少却有真情在，这就是看起来薄实际却厚了。人们相互结交，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就会达到“重用也不高兴，闲置也不生气，给予也不推辞，拿走也不抱怨”的境界，如果两人心意想通，超越了物质条件，难道会因为一点点东西和琐事就改变态度了吗？

华元杀羊犒赏大家，却没给自己的驾驶员羊斟。大家都认为这是亏待了羊斟，我却认为这正是厚待了羊斟。华元的意思是，羊斟给我驾驶战车多年，左手拿鞭子，右手拿着缰绳，早晨一起出门，晚上一起返回，无论寒冬酷暑，还是大道险阻，登高也好，下坡也罢，快跑也好，慢溜也罢，都和我在一起，都知根知底，非常熟悉了。今天犒赏众人，像羊斟这样始终在左右陪伴，视为一体的人，哪里还会计较一杯羮？还是先照顾那些关系比较疏远的那些人才好。羊斟虽然没捞着华元亲手给的一杯羮，但是其中的亲厚之意，已经超过了百头牛和五鼎米了。羊斟不懂得其中的深情厚意，却只想那一杯羮，愤怒暴戾之气突然发作，驾驶战车冲向敌军，把华元送给敌军。华元用君子之心对待羊斟，羊斟报答给华元的是小人之行，不仅仅辜负了华元，也辜负了国家。有人或许认为华元对待下属没有恩情，所以引发了羊斟的怨恨。我看华元这个人，平易慈祥，温和可亲，他从敌阵逃出来后，与羊斟相遇，也能够寒暄慰问勉励，好像害怕羊斟心里不高兴。他能够宽恕在羊斟闹事之后，却不能安抚羊斟在交兵之前？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华元对羊斟有真情厚意的原因了。虽然这样，华元也不是没有罪过。每天与羊斟在一起周旋，却看不清羊斟的肺腑，仍然把羊斟当成君子，这是第一条。让斤斤计较于一个芝麻粒的小人当驾驶员，把自己的性命寄托给他，这是第二条；情感没达到高度认同，就忘记分清你我，表示出不分彼此的样子，这是第三条；观察力差识不破奸情，真诚之心不能感动他人，这样的话，走到哪里会不遇到祸患呢？太可惜了，华元有君子的资质，却没有君子的学识！

《东莱博议·宋华元羊斟》

天下之情，固有厚之而薄，薄之而厚者，不可不察也。子弟与乡人皆在席，觞酒豆肉，必先乡人而后子弟，岂人情固厚于疏而薄于亲乎？盖疏则相责，亲则相恕。其待乡人，物至而情不至，所谓厚之而薄者也；其待子弟，物不至而情至，所谓薄之而厚者也。凡人情相与，至于无间则用之不怿，置之不愠，予之不辞，夺之不怨。旷然相期于形骸之外，夫岂以薄物细故而遽为向背哉？

华元杀羊食士,而其御羊斟不与,人皆以为待羊斟之薄,吾独以为待羊斟之厚焉。元之意岂不以斟为吾御几年矣,左执鞭,右奉辔,旦则偕出,暮则偕入，险阻寒暑，升降骤驰，无不与吾俱，相悉已久，相信已熟。今日飨士，吾肘腋同体之人，岂计一杯羮以为轻重？姑及疏者、远者可也。羊虽不及，然亲厚之意，固已逾百牢而丰五鼎矣。斟不知享其意，而徒欲享其食，忿戾勃兴，驱车趋敌，投华元于死地。

元待之以君子之心，斟报之以小人之行，非特负元，乃负国也。议者或谓元御下寡恩，以起羊斟之怨。吾观元之为人，乐易慈祥之气，温然可挹。其免于囚虏而归，再与斟遇，犹慰解勉劳，若恐伤其意者；彼尚能恕斟于既为变之后，乃不能抚斟于未交兵之前哉？

此吾所以论元之待斟盖厚而非薄也。然元亦不能无罪焉:日与斟周旋,不知其肺腑,犹以君子待之,一罪也; 箪食豆羮见于色之人,乃与共载,托于死生,二罪也: 情意未孚,而遽忘彼我,示无间,三罪也.明不足以烛奸,诚不足以通物，何适而不逢祸哉？惜乎华元有君子之资，而未尝学也！

【附评】

孙月峰曰：掉转最灵。王凤洲曰：文章温厚，吐词侃侃。朱字绿曰：享羊不及而以为厚，翻案之文却说得人情曲至。季孙不纳叛人，而以为窃权，是于好处看出他不好；华元不享羊斟，而以为亲厚，是于无情处看出他有情。都从生平为人处下断案。所以奇而确。张明德曰：享羊不及，亦寻常事，卒以受此败，文于至情中推勘元华非薄于斟，大义凛然，真是绝处逢生。

附：《宋华元羊斟》

鲁宣公二年，春，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伐宋。宋华元乐吕御之，二月壬子，战于大棘。宋师败绩，囚华元。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华元逃归，见叔牂。曰：“子之马然也。”对曰：“非马也，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