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生一家离开上海后，第二天一早，老虎灶在细雨濛濛中照常开业。但老顾客上门来热情接待的竟是花席店老板的大阿姐和儿子大龙。不出半小时，整个葫芦街都传遍这条新闻。大阿姐的解释是：“王大生母亲病危，忠义已先去家乡。王大生因为年老体衰，思乡情切，就把店租给我，回乡去养老。”但葫芦街里许多邻居脑子里都有一个问号，认为：“王大生离开家乡数十年，进城来打拼到现在，大小不论也算是上海滩一个老板。现在他抛弃一切，在兵荒马乱局势下，重新回到穷乡僻壤的农村去养老，这是一个违背常理的决定，只有这老头脑子出了毛病，才会如此七颠八倒。”那些婆婆妈妈说：“王大生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就算因为这些理由要离开上海，也应该和老邻居打个招呼呀？怎么可能这样偷偷摸摸溜了呢？看来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葫芦街里当然有不少知情人，但他们遵守约定，闭口不言。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中一个知情者叶阿华却泄漏了机密。他因为挨了王大生一记耳光，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同时，为撇清自己与发传单这件事无关，就去找了方朝明。

叶阿华从交通大学拾回标语纸整理打包说起，一直讲到王大生领着小雪登门，要求避难，自己挨他一个大巴掌为止，唠唠叨叨、结结巴巴说了许多，最后叶阿华激动地说：“方先生，我……原本与王……大生没啥来往，是……你介绍叫我去找伊烧……标语纸，才搭上边。想不到伊要我……帮忙，要把王忠义姘头放……在我家里。不是我……不讲情面，贴抗日标语可是……杀头的罪。我有老婆儿女，养家糊口，万一被……日本人晓得，我一身骨头经得起日本……大狼狗咬几口？王老头不替我想想，反倒打我……一巴掌！”

方朝明以最大的耐心等叶阿华把话说完，已气得手脚冰凉。他原来对这个体弱多病、生活艰难的叶阿华一直非常的同情和关爱，没想到在事关生死干系的关键时刻，此人的灵魂竟是如此的自私、猥琐和卑鄙。现在为了挽回面子，还说出这种不知好歹、不明事理、不可理喻的话来。他脸色一沉，冷冷地说：“我方朝明活到今年54岁，一大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因为我有眼无珠不识人！稀里糊涂当初去管你家这闲事。你12大捆标语纸呀，人家整整烧了四天，店里熏得烟雾腾腾，连开水都是一股焦臭味。忠义和阿金烧一捆纸要清出两桶纸灰，弄得苦不堪言。 现在这些标语纸在王大生店里惹了杀身之祸，这个祸根就是你叶阿华种下的!你摸摸良心，问过一下吗？这些标语纸现在怎么处理呀？你说，忠义去贴标语不关你的事，忠义是个爱国热血青年，他一身作事一身当，一人担起全部的责任，最后以死殉国。但他当时还是想到你和交大的师生，把标语上凡是写有交大教学组，班级等具名的纸头剔了出来，否则你们学校现在要有多少师生关进宪兵队，你难道能保得住？你现在却撇得一身清？在关键时刻，连忠义一个心爱的姑娘在你家躲一躲都不行？王大生那天听到你这番话，老人的心在滴血呀！他对你只是从轻发落，只打了你一个耳光，换了我，我肯定先一刀劈了你！要你抵命又怎么样？”

叶阿华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十分难堪。夜晚睡在床上，一阵想通了感到很是悔恨；一阵又想不通，又非常憋气，委屈。几天翻来覆去没睡好，就病倒在床。他的老婆肚里横着门闩，比丈夫更不通人情，还十分凶蛮。她知道自己在说理方面不是方朝明的对手，就另外找能说得上话的对象去诉苦，出气。大多数邻居听了都批评叶阿华不对。只有达顺烟纸店老板娘和寡妇阿文听得十分来劲，帮着她狠狠地骂了王大生、王忠义、方朝明一通，使叶阿华老婆心里十分解恨，回去告诉丈夫。叶阿华一听居然颇合心意，顿时放下包袱精神舒畅，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通过叶阿华夫妇的传播，不出三天，葫芦街的人都知道王忠义是个抗日分子，因为贴抗日标语遇害，也是王大生一家离开上海的真正原因。杜景琳听了极为感动，为了表彰这位爱国英雄他向方朝明，白福根等人建议：“比照凌文渊老师，我们应该组织一次祭奠活动。”这一提议得到小巷众人的欢迎响应。最后商定，由杜景琳筹办，大家集资借龙华寺的一间小院，请几位僧人念经超度王忠义之亡灵。到了做法事那天，葫芦街的许多乡邻纷纷步行到龙华寺去，烧香焚纸，参加祭拜悼念活动。

葫芦街，距离龙华寺只有四、五华里路程，今天，葫芦街的人相约走在龙华路上，内心充满这痛苦和激愤：在最近短短的两个月里，先是凌文渊老先生，如今又是年轻力壮的王忠义，他们都是因为日寇的压迫，起来反抗而牺牲的。如今长夜漫漫，何处是尽头？葫芦街里今后还会不会再有第三个，第四个走上这条不归路？所以今天大家去龙华寺，一则是向王忠义表示敬意，为他超度亡灵；二是祈求菩萨赐福，保佑阖家平安，顺利渡过这段最艰困的时期。事后，大家又在凌文渊的坟旁，堆了一个小土坟，插上一块木牌，上写义士王忠义先生之墓。”用来寄托哀思。

那天去龙华寺的人很多，方朝明是坐人力车去的，白福根一家都来了，奶奶是带着骨瘦如柴的玉莲雇车来的，阿娥请了半天假抱着儿子也来了，薛金康和兰娣专门收了摊子赶来，连兰娣妈也抱着小弟来，葫芦街各个小店或多或少都派人来参加。当然也有不愿意来的，如寡妇阿文装病不来。她因为做了害人的亏心事，怕菩萨看见勾了魂灵去，又怕见到奶奶那双怀疑的眼神。叶阿华一家子都没有去。来祭奠的人都知道叶阿华把12捆标语纸弄到老虎灶，才会导致今日之祸。这个肇事者竟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连这次杜景琳专门通知他到场，但还是不见人影。于是连平日性格温和的耿阿大，陆月亭，阿娥等人都骂开了，更不要说火爆脾气的戚道义、肖金斗、李秉和、兰娣妈等人跳脚骂娘了。三宝气不过，把那天王大生带着小雪去叶阿华家被他拒绝，后经奶奶一家人帮助的事说了出来。大家在交口称赞白家的同时，更加蔑视无情无义的叶阿华，从此看到他夫妻俩也不再有好脸色。

愚昧无知，胆怯自私的叶阿华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却把自己在群众中遭到孤立的责任强加在白福根一家人的头上，认为是他们家挑拨离间的结果。那个凶蛮的婆娘竟然用刀斩着砧板咬牙切齿的赌咒：“终有一天落到我手上，不弄点苦头叫白福根一家吃吃，我就不是人！”

1938年的夏天，葫芦街里人们的日子更难过了，除了没有充足的食物外，近旁的李纵泾小河在炎热的阳光下蒸腾出一阵阵的腥臭味。今年的苍蝇、蚊子成群结队更加的多，还有一种传播登革热传染病的“花脚蚊子”，它身体黑色，身上脚上带着白点、白条、白环、人们见了很害怕。现在方朝明晚上已经不在门口摆“龙门阵”了，只在屋里摇扇休息。到是各家各户每到熄灯睡觉前都要先在屋里用面盆涂着肥皂沫扑蚊子，然后用干草、树叶在房里烧出浓烟赶蚊子，这样就把大群的蚊子都赶到小巷里，人们在巷子里更是坐不住，站不得。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关起纱窗纱门，躺在闷热的床席上，摇着芭蕉扇睡觉。汗液不停地从毛孔中冒出来，浸湿了皮肤，裸露的躯体黏在草席上，人体一移动，就会“嘶啦！”一声响，叫“掀百页”，有时连汗毛都会拔掉，疼得龇牙咧嘴，但当人倦极时，还是会睡着。

但睡不久，又一群虫子把人们咬醒了。不知为什么从这年起多了一种小虫，它们聚集躲藏在木床、席子、枕头、桌椅的缝隙里、甚至衣服里，小虫个个像甜瓜仔大小，幼虫只有芝麻大。它扁平、园身、尖头，晚上出来吸人身上的血，捉住一捏，一手鲜红的血，而且有臭味，所以老百姓叫它“臭虫”。凡人体被它咬过的地方感觉奇痒，还会出现一个个红肿的小疱。这种臭虫繁殖非常快，处处下卵，数量大，无孔不入，无法灭绝。它有很强的生存力，即使一年以上不吸血，照常存活。晚上人家被臭虫咬得受不了，许多人家只能开着灯起床捉臭虫。白天在火热的太阳下家家卷起席子，用木棍拍打，受到震动，地上就见掉落下来的大小臭虫爬着奔逃，有时少则有几十只，多则几十只。到后来，实在受不了臭虫为害就烧了滚热的开水来烫草席浇床架子，棕棚床垫，可是没睡几天安稳觉，大批的臭虫又来了……

大家都说，“这些臭虫以前没有的，都是东洋兵从日本带来的。”但老百姓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而已。这些凶恶的虫子每晚都在抽吸已经骨瘦如柴穷人的血，又不让大家在晚上得到休息。那时人们真是精疲力竭，苦不堪言。

这年的夏天，老百姓患吐泻症状的病特别多。但大家都不敢声张，也不敢去就医。因为前段时期传说徐家汇近郊村子里有人患了吐泻症状，日军说这是一种可怕的霍乱传染病，就马上把病人拉走活埋或烧死，村子就要封锁隔离。这一消息把人们吓得心惊胆颤。葫芦街也有几个患吐泻症状的人因为吃了馊粥馊饭，苍蝇叮爬过的食物。他们偷偷地把奶奶请去，老人用一个金光闪亮的小铜钱来“刮痧”。她把小铜钱蘸了油或水，在病人的胸部和背部肌肉上来回轻轻刮擦，很快就显出一条条红印来，称之谓“刮痧”。以前奶奶还会在病人的鼻梁间，头颈处用手指扭出一些红痕来治病，现在听说日本宪兵在路上看见额头和颈部有红痕的人就当作“霍乱病人”来抓，所以就不敢“扭痧”了。奶奶刮好痧就叮嘱病人多喝淡盐水，吃薄粥，吃“龙虎牌人丹”。可能这种古老的刮痧疗法有一定的通经活络，发汗排毒的功效，或是葫芦街人命大，病来得快，去得快。但每次冒出一个病人，巷子里的人都会虚惊一场。大家都骂日本兵是罪魁祸首，上海一场战争，死了许多人，也没有及时深埋，夏天一到，造成时疫横行，百姓遭殃。同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最近因为水灾逃难来上海的大批难民，他们来自灾区。那里有大量被淹死，饿死的人畜尸体，疫情很快蔓延，逃难人潮涌到那里，就会传染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