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鸣山· 王者(四)
—— 百里卓川
妇孺,马车,牛羊,连绵在驹怀城外的空旷里,尖叫,乞求,哭喊,燃烧的浓烟就像瘟疫一样正在这群不是士兵的老弱中间蔓延,杞祝想做些什么,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故作镇定的孤零零的站在屠杀的边缘,眼睁睁的看着‘赶尽杀绝’的条件被贯彻,被执行。
“这就是战争……”还是嘲弄的声音,随后便是从杞祝身后滑出的那个被称为使徒的残影,“你以前看到的只是他的辉煌,却从没有注视过它的本质。”
“他们不是士兵……”杞祝脸色苍白的咬着自己的嘴唇,血从嘴角流出,他认识的一个士兵,那个憨厚的农夫,刚刚强暴了一个女子,现在正心满意足的将利剑插入他刚才还在享用的雪白的胸口。够了!他闭上了眼睛,不再用“观阵”来分享鹰王的视野,“这也不是战斗,这……纯粹就是杀戮……”
“没错!没错!”使徒兴奋的呼喊了起来,“不是运筹帷幄,不是调兵遣将,也不是两军对垒的热血厮杀,甚至都不是利益与得失的权衡!这只是战争的外衣,是耀武扬威的装饰品,是胜利者或者史家的遮羞布,是强者愚弄弱者,弱者麻痹自己的口实。”
“说到底……说到底……”使徒突然努力的想要直起自己的腰,她贪婪的伸长着自己的脖子,握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对眼睛死命的望向远方浓烟里的欺虐,瞳孔里血色弥漫,“说到底,战争就是杀戮,就是恐惧,暴戾,灭绝人性的冲动,渴望毁灭的痴妄……”
“我不需要这样的战争……”杞祝的流血的嘴角里,话语一字一字的从牙关中吐了出来,“我永远不想再发动这样的战争,如果战争的本质就是这些,我要终结它,毁灭它!让它从众生界永远消失!”
“你知道想要改变战争这一本质需要什么样的力量吗?” 使徒的语气里难得没有了一丝的调侃与嘲弄,某种疲惫的渴望在她回头凝视杞祝的眼神里四处滚动,“你知道想要阻止眼前这样的屠戮需要怎样的牺牲吗?”
“这不就是王者的旅途吗?”杞祝抬起了头,毫不犹疑的对视向使徒的眼神,“这不就是大辟朝最后的裔子的宿命吗?这场战争里我双手已经沾满血污,我已经是一个罪人,剩下的旅途已经谈不上荣耀,而是赎罪……”
“为此……”杞祝感觉到内心深处的某个自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某种关于幸福的憧憬如梦境般缥缈的散去了,“为此……我愿意舍去一切!”
舍弃一切?杞祝从床铺上坐了起来,昏暗的军帐里看起来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帐篷的雨滴,清晰的敲打着布面。他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向了账外。守在账外的侍卫,默默的含了一下首,他们熟悉这个他们敬爱的统帅,很多时候,他只是需要静静的走动,不喜欢有人打扰。即便他走出了军营,他们也不需要担心什么,武家的暗哨比他们这些军士能更好的保护主上的安危,还不会去打扰他需要的清净。
杞祝就这样走出了军营,走到了细雨里的荒野中,浓郁的草木气息遍布在夜色的朦胧里,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时候那个偏远的清溪村,只不过是个想要成为铁匠的学徒。
只是他不可能是了,如果说在乌丹鬼的战斗之前,他还幻想过报仇之后,他能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而在那之后,一切就都必须被舍弃的一干二净。
首先,就是情感。他必须冷酷,必须无情,不惜在杀伐决断面前没有一丝的犹疑,战场上的敌人必须被歼灭,反抗要血腥的镇压,任何叛乱甚至只是密谋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砍头,绞刑,甚至是五马分尸,在需要的时候他都不能手软。
没错,如果不想再发生屠戮妇孺,灭绝族群的事情,他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争斗,战斗,乃至战争在刚刚开始时候就无情的贯彻到底,快速,干净利落的将敌人终结。
杀一儆百是他必须贯彻的宗旨,为了不让剩下的九十九人卷入屠戮,他绝不会对宫闱,豪强,军队,乃至民众里的任何敌对手下留情,所有的战场上他都必须获胜,他必须残忍的,强大的任何人都不愿意做他的敌人,可因此他也注定了不会有什么朋友。
人们敬爱他,憎恨他,仰慕他,厌恶他。却没有人可以把他当做朋友,他需要像神一样高高在上,而友谊却像一个致命的弱点,让他落回的凡人的脆弱里。
他不能脆弱,他需要强大,无尽的强大,压倒性的强大,无可置疑的强大,只有这样,他的敌人才会恐惧,他的战争才能无往不利。如果想要用战争毁灭战争,如果想要把这乱世重新带回治世的繁荣里,那么他杞祝发动的战争就必须是不可战胜的。
站在山野的一处高地上,望向远方的黑暗,即使什么都看不清,他也知道那里就是罚渊的所在地,八鸣山的大岳宗布下的幻术的“境界”在最初的关隘之战后又延误了他们三个多月的时间,军队仍然会被零星的偷袭,但伤亡已经没有起初的那么大,敌人只是在苟延残喘的拖延,胜利近在眼前。
可杞祝仍然感觉到一种不可遏制的焦躁,尽管阿修罗的战线一切都还平静,后方的领主也没有胆量在这个时候捣什么乱,但小小的一个八鸣山,拖了他这么久,难免还是损害了他的声望,毕竟上一次,他为了获得特殊仙法锻造的钢铁,让红云谷的大岳宗屈服,用了不过区区的十天。
而现在,这个还没有被其他大岳宗认可的八鸣山的大岳宗,这个只有几百年历史的新兴的神族聚落,却把他困在了这里这么长的时间,无疑就是一种羞辱。
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上说明了这里的罚渊有多么强大……,杞祝刻意的深呼吸了几口气,以此来平复急躁的心情。“奉役神灵”这最强大的敕令就在他的眼前,如果他成功了,他对众生界里所有已知的力量都有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乱世的终结将不会是一个时间完成的计划,而变成了一个近在眼前的事实。
可在内心的最深处,有某个他想要努力压制的自己却在这鼓舞人心的未来面前脆弱的令他厌恶,在王者的旅途上,这种脆弱已经让他有了血的教训,却怎么也不能真正的把它从神志里彻底消除,它就像某种本色,不管王者的面貌,如何一层层将他掩盖,却还是在最深处无时无刻的不存在着。
所以杞祝很疲惫,尽管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正如日中天,正在崛起为乱世里超过阿修罗帝国的最强大的势力,可他却一点也不享受这样的过程,他渴望结束,渴望他的承诺,他的复仇,他的赎罪,他王者的旅途尽快圆满的走向终点。
所以,眼前的这力量,这罚渊里的力量,就是一切!
天还是没有亮,这样的黑夜已经持续了三个月,是时候让这“境界”的幻影从眼前消失了,是时候让八鸣山的神族们知道他们这绝望的拖延该到尽头了!
“主上!”杞祝扬起了手,一个女子矫捷的身影便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传令下去,全军拔营!不管如何,今天我们一定要突破这个‘境界’!”
司徒霞芳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是血,是汗,还是眼泪。她只知道如果她倒下了,主上就可能要死。所以,不管如何。她都必须活着站在这里,不让这些魇兽靠近半步。
她挥舞着自己的四肢,催动着身体里的真气,将引雷掌运用到了极致,这刚烈的武技不停的击碎着喷涌而出的怪物,可她的周围却并没有尸体,四分五裂的残肢在怪异而又刺耳的尖啸声中,四散在地面上的一刹那就化作了灰烟,起初还能分辨出来的草木,在持续的战斗里,就被这不断增多的灰烟不停的弥漫着,慢慢的就浓烈的完全没有了踪影。
攻击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伸手不见五指的烟雾里,司徒霞芳只能完全依靠自己的直觉来判断魇兽攻击的方向,因为在几次险些让她丧命的攻击里,她发现这越来越浓烈的烟雾不仅能遮挡她的视线,还能进一步扰乱其他所有的感觉。
被烟雾传导的从左边传来的声音,却带着凛冽的风压,从右边贯穿了她的肩膀,而疼痛却又从左腿的膝盖中爆裂了出来。扰乱的五感已经不可能再知道她的任何行动,一个武士的直觉是她最后可以依赖的觉察力。
所幸在很小的时候,司徒霞芳就在学习如何运用直觉,作为一个注定了要被领主雇佣的武家,他们时常要和阿修罗们作战,这些幻术的大师最拿手的就是愚弄人们的感觉,想要与他们作战,最先需要学会的,就是不要再去完全依赖自己的感觉,把它们当成一种兵器,在它被敌人夺走的时候,学会提防它们,疏离它们,甚至——毁灭它们。
而现在,司徒霞芳的五感作为兵器就正在被敌人夺走,不仅不再能帮助她抵御来犯,反而成为了魇兽扰乱她心神的绝好手段。
烟雾越来越粘滞,空气中一种呛人的干裂正在肆意的在她的皮肤上疼痛,身体的水分似乎正在这皲裂的疼痛里被强行的剥离出身体,血液在沸腾,在灼烧着血管,在想尽办法的逃离她的肉体。
司徒霞芳知道这已经不仅仅是魇兽了,这是八鸣山的仙法,是潼渊族的天赋。
在主上决定进攻八鸣山之前,“密喉”就已经把八鸣山的情报分享给了他们这些作为暗哨的武家,其中就有擅长驾驭魇兽和使用天赋水缚的潼渊族。根据这些情报,司徒霞芳知道任何水缚的施展都是需要时间的,并且一定会产生一些环境之间的异动,所以,她是有信心在敌人没有出手之前遏制住他们施法的。武士对肉体感觉的驾驭能力,远远超过了修习仙法的神族,只要他们敢出现在主上的周围,她就有十足的把握第一时间发现他们,找到他们,除掉它们!
可现在,敌人却利用了她的肉体,不仅用魇兽的攻击混淆了她的五感,而且还用烟雾的力量,在增强已经混淆的感受,把那些肉体依赖的感觉,强烈的通过各种各样的难掩名状的的疼痛,让寄居在肉体里的神志彻底丧失依凭。
他们想要她恐惧,想使她在自己的肉体里孤立无援,想让她感到绝望,无助,彻底丧失斗志,放下抵抗——最终——背叛自己的意愿,怯懦的死去。
可她怎么能死?司徒霞芳的口腔里,血液正在从嘴唇的干裂中逃逸,而那刚才还因为战斗充斥在她周围的血腥味正在慢慢的蒸发殆尽。
可她怎么能死?司徒霞芳恍惚着,眼神的一角瞥向了倒在地上的那个男子……。
“如果你的兵器已经完全被敌人夺走,如果它们已经不可能再帮助你完成你的任务……”司徒霞芳的头脑里想起了他父亲的声音,想起了他在说起这句话时眼里闪烁的怜惜,不忍与悲壮,“那么你就只能毁掉它!”
这是绝路,没有回头的可能,“眼,耳,鼻,舌,身”,一旦感觉被彻底毁掉,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不是一个武士的宿命吗?
“只是可惜……”她心里对自己说,“多想亲眼看到那个未来啊……”
一个人影如流星一般冲破了那由十二个潼渊族高手驾驭的魇兽大阵:惑身,化作一道划破胸膛的利刃,穿透了正在释放水缚.涸泽的潼渊族族长潼渊璨的身体。
司徒霞芳一身血污的站在那里,两边是已经被手掌斩成两半的尸体,双眼茫然的看着前方,身体僵硬的就好像是石雕一般。一片凄凉的呻吟,呐喊,怒叱,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些人冲向了她,有些魇兽冲向了她,却还有几个身影偷偷的,毫无声息的滑向了倒在地上的杞祝。
司徒霞芳没有管自己,闪电一般的扑向了杞祝,风声大起,拳脚怒放,刚烈的真气将那几个偷袭的身影变成了七零八落的尸体。她落在了杞祝的身边,可背后的魇兽和更多的神族也袭杀了上来。
战斗,一边是尖啸,怒吼,杀声四起;而另一边却是默无声息的抹喉,穿心,裂身取命。无情的面容,失神的瞳孔,血染的身躯里,没有一丝温度的司徒霞芳就这样冰冷的走向了自己的宿命。
可是敌人太强了,魇兽太多了,死亡的血液,毁灭的浓雾粘稠成了混沌的窒息,在司徒霞芳四周堆积的越来越高的尸体中开始淹没她的力量。她仍然不知疲惫的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她仍然毫不犹疑的反击着自己的敌人,她仍然坚定的横在杞祝与一切危险的中间纹丝不动,可容她坚持的空间却越来越小了。
力量已经提高到了极限,不可能再多了。
突然,天空中一声高亢的鹰啸划破了长空,穿透了整个战场,一股巨大的风浪从杞祝所在的位置喷涌了出来,将浓雾,魇兽,和冲杀上来的潼渊族都吹散了开来。
“这就是使徒造成的……”杞祝从刚才吹得飞沙走石的风浪里缓缓的走了出来,随后便看到了,一身血污,呆若木鸡的站在他面前的司徒霞芳,“这是……唉……死士”
杞祝痛苦的闭上眼睛,缓缓的抬起手,司徒霞芳僵硬的,冷漠的,却又服从的单膝跪了下来。
突然,几个巨大的魇兽从司徒霞芳的背后又掩杀了过来,可她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不再做任何反抗。
魇兽在半空中停滞住了,什么东西缠绕住了它们,它们拼命挣扎着,扭动着,可缠绕却还是变得越来越紧,最终将它们拘禁成了迷雾,散落无迹。
“准确的说,是使徒想要召唤的东西造成的……”葳蕤拖着它疲惫的身体,从杞祝的背后走了出来,“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那一定不是一个繁荣的治世。”
“是的……一定不是……”杞祝哀伤的将自的手掌,按在了司徒霞芳的额头,后者便颓然的倒在了他的怀里,杞祝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在了地上,愧疚的端详着这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
“说吧,远古的妖王……”杞祝脱下了披风,把它小心翼翼的盖在了司徒霞芳的身上,然后站起身来,转过头,坚定的看着葳蕤,“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你是这世界上活着的唯一一个远古妖王?”寒怀居惊异的看着面前的这个葳蕤,他的苍老是如此悠远,岁月已经无法在那浓重的疲惫里留下什么可以被识别的痕迹,仿佛他的存活倒成了时间的刻度,无可奈何的,无尽的记录着老人的光阴,“你是怎么在众生界里活……”
寒怀居脱口而出的话语被他硬硬的收了回去,在这个时候,问出这么个问题,让他感到有些尴尬,只是这冲击来的来的太意外了一些,他曾经从自己的师长那里听说过远古妖王的存在,那个时候他就不太相信现他们会存活到现在,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样的生灵,只要是正常的活着,没有入定,没有进入幻境,真实的一刹那一刹那活在众生界中,有神志的能有两百年的年岁,没有神志的或者神志残缺的能有个一两千年的年岁,就已经是奇迹了。而从圣王时代存活到现在,需要上万年的岁月,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什么生灵能将自己的生命延续到如此的境界。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寒怀居不仅在心里默默的埋怨起自己,叔父将大族长的位子传给了他,叮咛他一定要持重,用了这么多年,到了意外真正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把当年那个好奇浮躁的少年的影子放了出来。
“没有生灵能活上万年……”葳蕤淡淡的说道,“我只是在一个叫做葳蕤的生命里生生灭灭了上万年而已。”
“自生自灭……”
“没错,自生自灭,这是妖王们的寻常把戏了……”葳蕤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一个笑容,却又像是很多很多年前这个笑容就存在了,而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消散到了这个时空里,“我只是比刚才我的那些后辈们更执着一点,只知道用一个‘虚位人格’来体验这一切而已。”
“那么……阁下……”寒怀居尽量的收敛自己的心神,这是八鸣山生死存亡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理会这些神奇的‘杂事’,“阁下是怎么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这里的?”
“放心,大族长,潼渊族的‘境界’仍然完好无损,其他的妖王不可能像我一样没有阻碍的进来,因为说到底,作为森林,我也算是八鸣山的一部分吧……”
“森林……”寒怀居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并不是罚渊附近的村镇,周围的环境也与他认识的八鸣山不尽相同,只是那山体蔓延的轮廓里,却还是有依稀可别的痕迹。
树木更繁盛,景象更荒凉,举目望去,没有了蜿蜒的山道,没有了偶尔从树木里探出头来的塔楼,参差密布的植被把他记忆里能找到的所有存在的人为的痕迹,都抹的一干二净。
“这是……过去的八鸣山?!”
“没错,这是曾经的八鸣山,它现在还活在这里……”葳蕤用手指了指自己,“所以潼渊族布置的保护八鸣山的‘境界’对我不太有效。”
“森林之妖……就是众生界的所有森林……”寒怀居内心里升起了一股又惊又惧的情感,葳蕤让他体验到的这种没有边际的存在感震慑着他的神志,难道是妖怪也能达到大觉者的层次了吗?这样的生灵,这个曾经活在过圣王时代的妖王,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要的东西和我的后辈们没有什么区别……”葳蕤似乎看穿了寒怀居的心思,缓缓的说出了两个字,“罚渊。”
“还是妖猎日?”寒怀居声音里有一些绝望的颤抖,但更多的却是顽强的坚持,“您应该听到了我给您后辈的回复。”
“不……”葳蕤摇了摇头,远古森林的影像开始缓缓的重新收缩回他的身体,“我要的不是攫取,要的不是还想获得什么……”
老人缓缓的走向寒怀居,苍白的容颜隐约的穿过了那厚重的疲惫,流露出了被岁月隐藏了太久的渴求,“我只想让你拿走我的生命,而不必让森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