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季 稻
顾 冰
天真热,约摸已过午夜时分,暑气还没有消退,地上依然滾烫滾烫,好像要把人烤干。吃晩饭时在地上泼的水早干了,尽管手里一刻不歇地摇着蒲扇,汗还是直外往冒。“这老天是要热死人!”砻糠恼怒地骂道。
夏天,乡下人吃晩饭,家家在门外架一块门板,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完后,或躺或坐在外面乘凉。这几天,生产队正抢收抢种双季稻,累了一天,大部分人已回屋睡觉,只剩下砻糠和泥鳅二人。
往年,我们这地方只种稻麦二熟,自从号召农业学习大寨,不知什么人,心血来潮搞起了种双季稻。开始,人们思想上有抵触情绪,因为,要双倍的种子、肥料和人工,但二季的收成加起来,虽然增产了三四百斤,但细算,刨去成本,却并不上算,再说,因为双季稻生长期短,品质差,不好吃,交公粮,收购价也比单季稻要低,所以,种双季稻增产不增收,纯粹是瞎折腾。可是,人们又不敢说,因为,这是关系到忠不忠的问题,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谁也不能阻止砻糠和泥鳅发发牢骚。
砻糠说,种双季稻,时间要求这么紧,收割,翻地,插秧,要在短短十几天中完成,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吃得消。这几天,不知啥原因,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吃也吃不下,就是连床上那点事,也是力不从心,很久没有开张了。
泥鳅说,那几年,你逃江西,身体像条牛,背着芦叶去看医生,一口气跑好几里路,为了给芦叶买辆脚踏车,到航运公司撑船,去火车站帮人挑行李,还将脚踏车扛着,从常州走到家,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现在,我看你就像一只畏灶猫,怕是你老婆趴你身上,你也动弹不了了,与其让芦叶闲着,还不如把她借给我乐哈几天。
去你的!你是贼心不改,那回,都是你出的鬼主意,假装抢商业局长的包,让我装成见义勇为的英雄,结果,进去蹲了几天,还没吸取教训,以后,咱可要规规矩矩,别往斜路上想。
这时,芦叶在屋里喊,啥辰光了,明天还要上早工,还不睡觉?泥鳅装作一脸失落,芦叶今晚是借不成了!泥鳅年轻时就不正经,和砻糠这样的赤卵兄弟,开玩笑更是家常便饭,乡下人天天和泥坷垃打交道,累得要死,唯有说些荤段子,解解乏,其实,实际上却未必如此,所以砻糠也不介意。
第二天,天不亮,上工的哨子就响了,砻糠从竹榻上爬起来,眼前直冒金星,站立不稳,几乎要摔倒,但他还是和大家一起下田了。
这几天,是割稻。往年收割,稻田在稻子成熟前,就搁稻了,(即放掉水,让田里干结,这样便于收割,晾晒和把稻收上场),而现在,田里还有水,一脚踩下去,没过脚背,割下的稻放在水里,肯定不行,所以,只好把稻割下后,放在盘篮里,(盘篮,圆形,形似蚕扁)然后,运到田边,堆在田埂上,这比以往割稻,不仅费时,而且费力,一天下来,再强壮的人,也累得腰酸背痛,砻糠更是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晚上,早早吃了晚饭,就上床睡了,泥鳅喊他到屋外乘风凉,他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泥鳅戏谑,还说到床上力不从心了,我看你是一到床上,就如蛟龙入海。
半夜,砻糠混身说不出来的难受,想睡,睡不着,翻来覆去,弄得竹榻嘎嘎地响。芦叶说,这些天,你日渐消瘦,有气无力,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明天上劲去公社诊所看看吧!要不就歇几天。砻糠说,哪有那么娇气,或许天热,是疰夏吧!(疰夏,过去,夏天因吃不好睡不好,身体消瘦乏力,谓之疰夏)。过几天,可能就好了。再说,双抢季节,工分比平时多,遇到阴天下雨,想挣工分,也没法挣,怎么能歇呢?
那时,或许是为了方便群众,省却上街购物时间,每天,都有人到村上卖肉,而且,肉价要比往常便宜,谓之爱国肉。芦叶说,那明天卖肉的来村上,我去买点肉,给你做红烧肉,老是一天三顿大麦糊粥加咸菜,那里来的力气,就是一盏灯,也要加满油啊!乡下人平常是不舍得买肉吃的,有时,化五分钱,了一块豆腐,放在饭锅上蒸蒸,就算是改善伙食了。芦叶是心疼丈夫啊!
这天,是锄田,这活比割稻更艰苦。因为,田里的土是烂泥浆,一铁耙下去,要使很大的劲,才能翻过来,脚陷在发烫的烂泥里,头顶太阳毒辣辣地照着,热气一阵阵向上蒸腾,砻糠几次觉得头晕目眩,几欲要摔倒,但他咬咬牙,仍然坚持着。回到家里,芦叶把饭做好了,红烧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砻糠吃了一口,一阵恶心,又吐了出来。
芦叶感觉不对劲,随即喊来住在隔壁的狗子叔,要求请假去看医生。那时,生产队实行准军事化管理,社员外出,都要事先请假,在得到批准后,才能外出,要是去常州,身上还要带着大队证明。在双抢的当口,请假制度就更加严格了,如果谁私自外出,就要成为斗私批修的对象,而社员自己也会认为是不忠于的表现。
狗子叔说,眼下正是双抢最紧张的时候,时间不等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要不是要紧的病,能不能过了这几天再去?现在,上面规定,请假必须由大队批准。砻糠责怪芦叶,别大惊小怪的,你没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队里恨不得去天上借天兵天将来帮助干活,我怎么好意思请假?芦叶嗔怪道,你是铁身金刚,你是三忠于的标兵,你下田吧,我才懒得管你!
下午,是耙田撒肥,从前,用牛耙,现在,牛没有了,全靠人工,这还不算什么,最艰难的,是把河泥、猪粪一担担挑到田里,挑着百多重的担子,拔脚污脚,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土笪几乎是在泥水里拖,身上汗水混着泥水,活像是泥菩萨。突然,泥鳅发现砻糠踉跄了一下,倒在水里,幸好,他又慢慢爬了起来。泥鳅把他扶到田埂上,让他躺下,砻糠脸色煞白,不断喘着粗气。泥鳅又打趣,你呀!有福不享,跟呒福一样,叫你歇歇,你不肯,芦叶嫂子做了那么香的红烧肉,你不吃,是不是想省给我吃,好让我晚上更有劲?
嚼什么白趣!狗子叔赶过来了,他厉声地对砻糠说,别逞强了,这会儿,就给我去公社诊所!少你一个人,双季稻还能少种一棵?这半天,工分我给你照记。大队那儿,我去替你请假。
好说歹说,砻糠这才去了镇上。也是事不凑巧,诊所那个全能全不能大夫不在,一个护士说,他去乡下巡诊了。护士说,要不你在这儿躺一会儿,说不定医生很快就回来了。砻糠想,人家都在地里干活,我怎么好意思躺在这里,还白要队里记工分,那年,为了买脚踏车的事,够坍台的了,我可不能再让人家笑话。想着,就起身要走。护士问,你怎么不好?砻糠回答,也就是疰夏。疰夏呀?我给一瓶十滴水,回去注意饮食和休息。
砻糠接过十滴水,又回了村。当夜,砻糠和泥鳅又在屋外乘风凉,泥鳅不知怎么突然问砻糠,你说,咱这辈子,你最想要什么?砻糠想了想说,要是不要逃江西,不要凭票买脚踏车,不要种双季稻就好了。也许是泥鳅太累了,不知道他是否听见,砻糠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传出了如雷的酣声。
第二天,狗子叔问砻糠身体怎么样,是否好点了,砻糠说,没事!于是和泥鳅一起下田插秧。这天,天出奇的热,太阳像一个火球,炙烤着大地,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树叶纹丝不动,连知了也叫得无精打采,稻田里的水庶乎能把人的脚烫熟。砻糠和泥鳅挨着,平时插秧速度一流的他,此时却落在了泥鳅的后头。泥鳅对他说,你要觉得累,就去田岸头上坐会儿,不要硬撑着。砻糠嘴里说不碍,但却明显体力不支,有些虚脱,他直说,头晕,肚子疼。你不是配了十滴水吗?先喝上点,不行,就别干了,回家吧!泥鳅关照砻糠。经泥鳅这么一提醒,砻糠这才想起昨日在公社诊所配的十滴水,便掏出来,啜了一口。不料,他立时口吐白沫,倒了过去,不省人事。
见状,泥鳅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狗子叔喊,还不赶紧背他去公社诊所?
泥鳅背起砻糠就往镇上跑,他恨不得生出双翅,立马飞到诊所。一边跑,还一边说,你别吓我了,你真小气,你以为我真能跟你借芦叶?然而,他觉得背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不信,绝对不信!可是,一切都晚了,砻糠终究没有看到那一天,我们再不要逃江西,不要凭票买脚踏车,不要种双季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