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八期【母亲】
我和母亲之间,多年来为她的菜地发生了无数次争执,但无论是对我的好言相劝还是严厉呵责,母亲都只是表面唯唯诺诺,实际却阳奉阴违,百折不屈地捍卫着她的领地。
我之所以总和母亲的菜园过不去,是因为母亲的腰腿病。
自我能记事起,母亲就有严重的腰腿病,许多次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生产队歇工回家,立刻会请一个堂婶来给她放血。
母亲站在门口,一手扶墙,一手将卷起的裤脚高高提着,裸露出的那条腿上青筋暴起,堂婶捏着一把锃亮锋利的小针刀,刀尖往青筋中轻轻一点,“扑”地一声,一股紫黑的鲜血喷射而出,直溅落在一、二尺地外。
我们兄妹自小怕打针,几乎不敢睁眼去看,但母亲却谈笑自若,一针又一针,仿佛不是扎在她的腿上,不但不痛苦,还似很享受,扎完一只腿,换一只手扶在墙上,换一只手将另一条腿卷起的裤脚高高提起,继续扎。
母亲每次扎完,要擦好多张草纸,地上都有两大滩血。
渐渐习惯了的我们,害怕换成了担忧,一见母亲腰腿酸胀难受请堂婶来针刺放血,便去给母亲拿草纸,等扎好后去灶膛下铲来草木灰,盖住地上的血,等吸干后再清扫掉。
放血疗法对母亲的腰腿痛起到了一定的缓解作用,每次扎完后,母亲又能照常洗衣做饭喂猪,又能和父亲一样起早摸黑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
农田承包到户后,父母不用像生产队时天天到地里瞎忙,平日的农活父亲一人即能搞定,只在抢收抢种的农忙季节,才要母亲和我们兄妹帮忙,但母亲在村麻织厂织麻布,先手工后机械,农闲时也不得轻松,而且工作以坐着为主,更伤腰,因此母亲一直受着腰腿病的折磨。
随着经济和医疗条件的好转,与以往相比,母亲不再经常请堂婶来扎针放血,而代之以吃药打针。
父亲是六十年代初的精减下放职工,每月有生活补助,他还在家里开了个酒水饮料代销点,我再按月给一些,父母的生活根本不成问题。父亲在七十多岁时自感力不从心,终于听从我们的劝告将责任田转包给了他人经营,母亲也因麻织厂搬到镇上而不再去上班。
我以为两老从此可安享晚年了,然而那些年邻市闻名于世的小商品市场生意特好,老板们争先恐后、源源不断地将手工活送上门来,做中国结,贴标牌图案,分装打包饰品……这些手工活工价不高,但不需什么技能,且可利用闲散时间在家做,很自由,村里的老人无一例外地沦为了这些老板的廉价劳动力,我闲下来的父母也无法幸免。
我回乡下时,禁不住数落了父母一阵,他们像做错事却不肯认错的小孩,迫不及待地向我辩解:人总不能吃饱等死吧,有点事做做充实,好打发无聊时光,而且想做就做,不高兴就不做,没人逼。
可我知道父母的脾性,这也是周围所有老人的脾性:只要一干上手工活,他们就钻进了钱眼里,一刻也不肯把时间耽误到别的事上,恨不得连吃饭睡觉也省略了,他们会不由自主相互攀比,谁都不甘落后。
回城时,我无可奈何地给了父母比以往更多的钱,嘱他们劳逸结合,虽知他们未必真的会听我的话。
种菜加上没日没夜的手工活,母亲的腰腿疼自然更频繁地发作了,也不得不更频繁上医院去。听人说哪个医院治疗疼痛好,哪个郎中能药到病除,她都会去一试。
但即使进城来看病,母亲也从不告诉我,偶尔因她很迟未回去,担心她出意外的父亲打电话来我才知道,有时我赶到医院时她还在等检查结果没找医生复诊开药,有时她已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了。
就这样,母亲的生活陷入一种“劳作——腰腿痛——求医问药——继续劳作”的恶性循环之中。在这个循环中,母亲劳作所得的钱或折算成钱,远不够其求医问药花的钱多,做的完全是得不偿失的亏本生意;在这个循环中,母亲的腰腿病日益严重,身体越来越差;在这个循环中,我对母亲说得越来越多,她却始终不加辩驳,同时一如既往地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
十多年前的一个初春下午,母亲在门前路下的菜地种马铃薯,等她忙完活想站起回家时,却因腰椎病发作怎么也不能如愿,最后只得叫父亲将她搀扶上来。
当时去医院作了检查,医生建议手术,但母亲觉得自己能走,只不过暂时一腿乏力,歇几天吃些药就会好,坚持要保守治疗。
可一段时间后,母亲的病情虽有所好转,一腿仍时感力不从心,留下了间歇性跛行的后遗症。
我借机告诫母亲要听医生的,不要久站久坐少弯腰,菜地少种些,够她和父亲吃就好了,再不注意身体,腰腿病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瘫痪都有可能。
但母亲对我说的毫不为意,最后我急了跟她吵了起来,她才勉强答应,可等我下次回家,她该种豆就种豆,该种瓜种瓜,时节一刻也没耽误,菜地一厘也没闲置。
其实之前我家种菜的一直都是父亲。早年生产队给各家一二分自留地种菜,但父亲觉得不够,于是就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见缝插针种南瓜葫芦,在水塘边捞泥种丝瓜豆角,在山脚路边开荒种上其他应季蔬菜。
因要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父亲总是在早晨出工前和傍晚歇工后去打理菜地,而对于母亲来说,每天早晚这点空闲时光,够她在家洗衣做饭喂猪和照料年幼的我们兄妹仨就不错了。
儿时我也常跟父亲去种菜,有时帮父亲拿点工具或种子,有时将父亲采摘好的蔬菜先送回家给母亲烧,有时则纯粹跟父亲去玩。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村里办起了麻织厂,妇女们织麻布,朝五晚九,挣的工资远比大男人们多,她们的家庭地位一下提高了,理直气壮地将所有家务全甩给了男人,洗衣做饭喂猪成了那时我村男人的本职工作。我父亲也不例外,他虽和母亲同在厂中上班,但他做的是管理工作按日计酬,母亲织麻布按件计酬,吃饭都像抢的一样狼吞虎咽,哪有时间做家务活,遑论原本属父亲职责的种菜。
后农田承包到户,父亲再不用愁菜地太小,父亲在原先的自留地上,在责任田蜿蜒绵长的田塍上,在前山桔地后山枣林中,种满了蔬菜瓜果,多的自家根本吃不完,即使分送亲朋好友还常剩下很多,幸好当时家里还养着鸡和猪,不致暴殄天物。
再后我进了城,过几年又买了车,虽说离乡下老家只二十来公里,但觉得父母还康健,除了逢年过节和农忙时,我一般也就每月回去一次。
每次回乡下,我都会满载而归,后备箱里装满了父母亲手种的时令蔬菜和瓜果。除了我们回去时自带,父母有时会亲自送进城来,有时会托人带给我们,父母会选择最好的、最新鲜的蔬菜瓜果,以最佳的品质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父亲将责任田转包给他人耕种后,仍在前山的桔地和后山的枣林中按季套种豆麦粟红薯等杂粮,在自留地种瓜果蔬菜。这还不够,父亲还将家门前的小半亩因村批地基多余的空地包了下来,围上篱笆,做了菜园,为了方便,要经常采摘的蔬菜瓜果就种在了家门口。
不再去麻织厂上班的母亲,也开始参与种菜。父亲大母亲八岁,后来又因车祸等原因患上了帕金森、阿尔茨海默症,父亲的代销点和菜园逐渐由母亲接手,最后完全由母亲打理。而我也是从一月一次到两周一次,最后每周末回去。
虽然这时期,母亲偶尔还会做些手工,但她腰腿病的主要敌人已是菜地。
说不动母亲,我幻想能减少母亲的菜地,但我苦思冥想了好久,却无计可施。
幸好,此时美丽乡村建设进入了高潮,我建议和支持村干部去申报旱地改造项目,我家前山后山的果林都收了回去整改,一改二年,而且改后原先肥沃的耕作层都丢失了,再不适合种菜,母亲知难而退,不得不放弃了旱地。
后母亲因腿脚越来越不便,主动将坐落在村后两里外一山谷中的自留地给了一个堂叔,她的菜地只留下了门前的一块。
尽管母亲的菜地越来越少了,但由于她的精耕细作,间播套种,每次我回城时,仍然能满载品类齐全的蔬菜瓜果而归。
我觉得要控制母亲的病情不至于发展太快,最有效的办法是让母亲离开农村,这样她才能彻底离开菜地。为此我花了九十多万元,在老城区买了套二室一厅,那里周边配套设施齐全,一百米内吃穿住行生活用品都能买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近在咫尺,大医院也不过几百米,如父母进城来住,生活和就医都极方便,而且我也不用每周往乡下跑,还能天天过去看看他们。
但父母怎么也不肯进城,说乡下空气好,村里人人熟悉,打门前过坐坐聊聊就一天过去了,而城里人生地不熟的,整天关在家中要闷死,出去又怕找不回家,再说他们从来没离开过家……
听了父母之言,想到人老了都盼落叶归根,我又怎忍心让老父母背井离乡,尤其是对父亲这样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换到陌生环境,会令他局促不安,对他的病情不利。
万般无奈,我只好打消了让父母进城的想法,但退而求其次,无论如何我要让母亲放弃种菜。
我和母亲重复着之前说过不知多少次的话:只重求医,不重保养,病是看不好的。不种菜自然身体不受累,腰腿病就会少发作,用省下的买药钱来买菜,必绰绰有余。就算照样吃药,省不下钱来,我们家也不差买菜的钱,不再种菜,至少会让生活更轻松,身体更舒服。
但母亲却固执己见,认为种菜可活动关节,舒筋活血,有益健康。其实母亲的观点没错,问题是母亲不知道劳逸结合,她细心沉稳,习惯忍耐,干活慢条斯理,一丝不苟,父亲十来分钟能干完的活,母亲往往要半小时,为此她常常在菜地一呆就是半天。不容置疑,只要菜地在,母亲的身体甭想好。
如我所愿的是,不久天赐良机,政府号召并拨款改造整治村庄环境,起先村干部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动我家门前的菜地,我知情后主动去电表示不需要特殊照顾,让他们一视同仁将这块菜地规划成了车位和花坛。母亲心里虽有不舍,但以为这是村里的决定,也无话可说。
母亲无地可种,自然能免许多劳累,我安慰母亲我以后回家会多带点新鲜菜,而且村里很多年前就开始几乎天天有小贩来兜售蔬菜瓜果、猪肉、豆腐、甜品糕点等,想吃什么买什么,而且种了我家自留地的堂叔,还有左邻右舍,都时常会将自己种的菜分给父母。母亲不种菜,也根本不用愁没菜吃。
孰料我隔周回去,发现母亲又在后屋后的荒地上忙碌了。母亲像许多习惯于自给自足的老农们一样,只要地上能长的,她更愿意付出汗水求大地恩赐。
我家屋后的三间房子,是从志洪家调换过来的,他家因批了新房,需要拆除旧房,我就同他商议,找补他一些钱,将我家在村中间的几间摇摇欲坠的老屋与其对调,以方便父母堆放农具和杂物。
志洪家屋后的那种块空地,原是他家用来圈养鸡鸭的,有上下两阶,还挖有口小水塘,种着一株枇杷和几棵水杉。因有门前的菜地,父母除了初夏去摘枇杷吃,一直没搭理这块空地,这一荒便是好几年,杂草丛生,遍地瓦砾。
母亲叫大妹夫砍去了水杉,用清理出来的杂草和瓦砾填没了小水塘,费了许多工夫,将荒地改造得可以种菜了。
我心里极是不安,自己机关算尽,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但没能让母亲放弃种菜,反而害她遭了更多的罪。
过了个把月的一个周末,我要回城时,母亲早早地将从屋后菜地采摘的头茬蔬菜瓜果,分装在一个个塑料袋里,等着放到我的车上。
我怪母亲不听话,赌气不肯带。之前我妻子就曾说,只要我不带母亲种的菜,母亲就不会种了。
母亲见状忙哀求我:“自己种的环保,不打药,就是打了,我也会算准了药效过后再采摘。城里卖的菜只是卖相好,都打了激素农药的。”
我知道母亲之所以不顾惜身体,要坚持种菜让我们带,就是为了能让我们吃上绿色环保的放心蔬菜。
“你一定要我带也可以,你可以帮我向邻居或村民买,不一定要你糟蹋自己的身体去种啊!”
“哪有农村人手脚能动不自己种菜的?”母亲笑道,“我以后会注意身体的,你听话带走,你不带,我心里不舒服的。”
父亲站在门口,用和母亲同样的企求眼神看着我,我忙钻进车,偷偷地抹去眼角的热泪,长按住后备箱开启键。
此后我只能劝母亲少种点,干活不要太久,可以歇一会干一会。母亲口口声声地答应着,但我知她肯定做不到。
二0二0年七月,饱受腰腿病折磨的母亲,在长期吃药打针理疗仍不断加重的情况下,终于答应住院手术。但在手术前的检查中,又查出她有冠脉重度狭窄,医生要求母亲先放支架,过一年后再来动腰椎手术。但母亲一直来并无冠心病的症状,经向心内科专家咨询,专家建议可先服药控制,加上骨科医生说,母亲腰椎手术早已失去最佳时机,效果不会很理想,且风险较大,经反复权衡,最终母亲和我们决定继续保守治疗。
我很后悔自己当初没选择读卫校,初中毕业时我考上中专,当时师范和卫校招生最多,上卫校还是上师范,全凭我个人的意愿。但我自小脾胃差,容易犯恶心,偶尔去医院,闻到消毒药水就想吐,听说上卫校还要解剖尸体干嘛的,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师范。
如果我读了卫校当了医生,就算不能治母亲的病,也会有更多更好的医疗信息和资源,就不会延误母亲治疗的最佳时机,能获得更佳的医疗方案,也会因医生的身份让母亲更听我的话。
二0二一年,父亲的病情加速恶化,生活不能自理,而有时帕金森晚期的小妹也会来家让母亲照顾。母亲跛着足,有时自己都站立不稳,却要照顾两人。
母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说累,但我知道她早已疲于奔命,便旧事重提让她不要再种菜了,但又被母亲婉拒。
每个周末回去,给父母买些水果糕点,再给他们做一顿饭菜,这貌似是我回去尽孝,实则让母亲更加劳累。每当我要回去的日子,她总会早早起来,采摘好蔬菜,拿回家整理,有些还给我们洗干净了。吃了午饭,她则就打发我回城休息。
这年十月父亲病故,次年五月小妹又不幸走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失去了两位至亲,我母亲自然哀痛不已,我再不提让她放弃菜地的事,回去时有空就帮她做一下农活,种菜对于母亲而言,是最好不过的排解孤寂和忧伤的办法。
菜地之上大路的里面原有条从附近的景山水库蜿蜒而来的干渠,干渠有个涵洞,能引水而下灌溉我家门前的大片良田,这些良田被批了地基后再无须用水灌溉,为怕雨天发大水,有人就把涵洞堵死了,母亲屋后的菜地只得抽自家的井水去浇。冬春还好,盛夏晴多雨少,为防蔬菜被晒死,母亲几乎天天傍晚都去浇水。
母亲用几根软管连接起来,才够得上菜地,因没专门的灌溉龙头,母亲采用指头压住水管的部分出口,来增加水压和控制方向。有时指头压住水管口太多水压过大,致几根软管的连接处突地断开,她只好跛着回去重新接上。每天下午,母亲拄着拐杖要在菜地浇个把小时的水,对腰的伤害有多大,可想而知。
去年上半年,我见无法阻止母亲,就叫了做水电的朋友,直接将自来水管一直埋到菜地中,安上了两个水龙头,再在水龙头上接上软管和喷头,这样母亲就方便省力多了。
今年春节后,母亲左腿偶尔会出现如机器停电似地不能动弹,敲打一阵后才能恢复如初。我怀疑母亲是中风或得了帕金森综合症,经医生检查仍是腰椎病加重所致。
听说我家后排七十多岁的邻居光明夫妇今年不再去工地了,我向母亲提出等她种的菜收了后就将菜地给他们种,光明夫妇也向母亲表示,母亲吃的菜他们会无偿供应,如果母亲身体还好,他们种的菜,母亲可以当自己种的菜一样,随时去采摘。
这回母亲勉强同意了,但坚持要留下二垄较平坦的自己种,后来母亲在这二垄地上播撒了苋菜籽。一月前母亲的左腿突发僵硬的情况日趋频繁,在我的劝说下,母亲终于同意将屋后全部菜地给邻居光明家种。
上周末回去,见后屋南墙与路间那个二平方不到的小三角,母亲种上了一些葱,小沟的边垠,栽着几棵丝瓜秧,我瞬间泪崩了。
为了母亲的菜地,我和母亲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知道岁月无情,最终的胜利者必定是我,但这没以我想要的时间和方式赢得的胜利真正来临时,我只感到无限的惆怅:其实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天能够来得迟一点,再迟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