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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仁县的气候要比古城稍凉一些,马峻探亲结束回到队伍时,到处花红柳绿,一派春色。等到春播一完,浪山就开始了,小家小户在河滩边、树林里随便找个清静的地方,买上两斤手抓羊肉,自家煮个白水鸡,再买点酿皮、凉粉什么的,在草地上铺上一块毯子,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有吃有说有笑的玩一天就是一次浪山。有钱的大户人家则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赶上大车到更远的野山里扎起帐篷,带上厨具,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每年铁仁县各清真寺的学董们都会出钱请本坊的开学阿訇、乡老、满拉、长辈等头面人物浪山,并且互相攀比,看谁请的人多,准备的食物丰盛,浪的时间长,清真寺留下几个年轻满拉守着,有个领拜的人就行了。今年各清真寺的浪山地点选择在一个叫夹河沟的地方,这里离铁仁县城只有十一里路,风景却十分优美。沟两边是地势平缓的草坡,站在高高的坡顶上就能远远望见县城西边城墙上高高的角楼,沟底是一条清澈的小河,绿绿的水草在河中自由自在地摆动着身躯,河边的垂柳已经吐出了新芽。从沟口开始,两边山坡上各清真寺的几十顶大小帐篷散布其间,一直沿伸到沟里很深的地方,一时间平日里幽静的山沟一下子变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到处飘荡着煮羊肉、炸油香、蒸包子的香味。
早上晨礼结束,阿訇和满拉们先诵读古兰经,太阳升起后吃由烩菜、花卷组成的早餐,早餐后大家盘坐在草地上听阿訇、满拉们讲经,一直到上午十一点左右,讲经结束,丰盛的正餐才摆上一张张炕桌。正餐主要是油香、包子、手抓羊肉、爆炒草鸡、发子面肠,还有各种时令蔬菜做成的肉菜、素菜,每天变换着花样。晌礼结束后人们三五成群、你一伙我一堆的开始浪山了,往山坡上散步的,到河边树底下乘凉的,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的,自由活动。昏礼后的晚饭,一般是旗花面、揪面片、扯面等面食,再配点水萝卜、黄瓜等凉拌菜就行,比较简单,宵礼结束后入睡。学董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主,一个比一个腰粗,因此寺里的浪山活动要持续半个月后才散场子。
全铁仁县只有一个清真寺不浪山,那就是地处和古城交界、黄河边上的大虎家清真寺,开学阿訇、苏非修士哈正西坚决不同意学董乡老们请他浪山。
"我们的庄子大,穷人多,这个季节,我们在山里大吃大喝,穷苦人家还有不少青黄不接的家户,他们的心里会淌眼泪,甚至会憎恶。穷人是什么人?穷人是真主的亲戚,在这样的事情上穷人不喜则真主不喜,我和满拉们能去吗?你们要是真的有乜提,到集上买上粮食,给庄子里快要断炊的人家一户一户送,我也出一份钱,领上你们一起送。最后把你们这些有钱汉们出散的粮食在寺门前照壁墙上出个榜,我和满拉们给大家做好都哇!"
就这样,正当每年全县各清真寺浪山的时候,哈正西则带着几个满拉一家一户串门,把全庄子缺粮断炊的人家一个一个摸清楚,记下来,然后让庄里的有钱汉出钱买粮食。哈正西的这一举动,大部分人从心底里由衷得敬佩,但也有个别人不服气,说风凉话,说他是标新立异,沽名钓誉。闲话传到哈正西耳朵里,他一点也不生气。
"哈哈,叫说去给,甭管,嘴说困了不就停了吗?"
哈正西笑眯眯地说,就像听到了别人的夸赞一样高兴。
还有两三天浪山就要结束了,上午操练刚结束,马峻正在屋里品茶,传令兵跑来报告说铁仁县县长马仕仁、警察局长石生林在营部门口求见,说是有重要情况要向驻军通报。县政府有什么事情要给驻军通报呢?
"请!",马峻命令到。
马仕仁穿着一身半新旧藏青色中山服,鞋底沾满了干泥巴,身后紧跟着警察局长石生林,两人步子迈得很快,驳壳枪长长的枪盒子在石生林大腿根上一拍一拍的。
"安赛俩目阿来库木,什么风把县太爷给吹来了,还带着个老卫士?"
"卧阿来库木赛俩目,马营长,你还甭说,是一股妖风,吹得我和石局长头都晕了,今天来是要请你这个孙猴子出面压阵呢,凭我俩怕是压不住了!"
"先坐下喝口茶,慢慢说,我看你俩嘴皮都干了,传令兵,上茶……"
马仕仁也顾不上烫,几口就沽干了盖碗中的茶水,顺手擦了一下嘴。
"马营长,你可能还没听见,这几天县城各寺在夹河沟浪山,浪出是非了,怕是要出大乱子呢!"
"我没事情一般不出营门,外面的事还真的不知道,严重吗?"
"严重,老派和新派因为讲经闹起来了,后天要动大干戈呢,石局长他们通过线人得到的消息,两家现在好在一口气上,后天讲经,讲到一块还好,讲不到一块就打。新派准备了刀子棍棒,老派也不示弱,听说还从哪里搞来了一个掌手雷……"
"什么?掌手雷?什么掌手雷?"
马峻奇怪地问。
"县长,不是掌手雷,是一种新式武器,叫手榴弹"
"手榴弹队伍里才开始少量装备,他们哪来的这个东西?"
马峻感到很诧异。
原来这些天县城各寺在夹河沟一边讲经,一边浪山,结果在两个具体问题上认识不一致,各寺浪山的地点互相离的又不远,结果话来话去就惹起了是非。先是新老两派在各自的帐篷里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到后来就变成了两派之间直接对阵,互相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毫不示弱。为了一争高低,双方约在后天上午在夹河沟最大的一处草滩上集体讲经,企图寻衅挑事,制造矛盾,两边都有一些头面人物暗中撑腰壮胆,事态变得复杂起来。讲经之事传出后,铁仁县城内外,回汉各族百姓恐惶不安。一些有识之士纷纷肯求县政府出来说话,勒令两派停止讲经。现在离讲经时间只剩下两天时间了,但铁仁县政府只有县警察局几十号人马,势单力薄,马仕仁怕到时候压不住阵,今天赶紧跑过来,一是请驻军出面镇慑,二是一起商量一个万全之策,既要把讲经活动压下去,又不能把事情搞大。
"事态的确很严重,但驻军出面不好吧?"
"为什么?"
"驻军的任务是保境安民,靖恶除霸,地方上的事情还是县政府处理的好,并且,这种教门上的事情是百姓们个人的私事,我们出面干预不妥当吧?"
马峻一时转不过弯子来。
"营长此言差矣,一则此次聚众讲经,名为教争,实为寻衅闹事,一旦两派械斗,势必牵动全县新老两派百姓,到时候如何保境安民?二则教门之事虽为百姓个人私事,但眼下己经超出了私事的圈子,引起回汉百姓恐惶不安,如此局面,已成公事,你我岂能坐视不管?再说了,挑是非的人都是自己的私欲作祟,裹挟进去的大都是一些愚钝之人,啥都不清透,跟在后面瞎起哄,对于这些人,你不下硬手成吗?”
马仕仁的这一席话顿时让马峻茅塞顿开,顾虑全消。
"县长说的有道理,有道理!看来驻军出面确是义不容辞了。可是我毕竟不能向百姓开枪啊,两位有什么计策吗?"
"好,只要营长愿意出手,计策倒有一个"
"两位说来看看"
"县长和我已经商量了,用一软一硬、先软后硬两个手段把这场闹剧整散场"
县警察局长石生林说。
"怎么个一硬一软、先软后硬?"
"一硬就是请驻军出面,武装镇慑,这个具体怎么办,就要请营长多操心,多谋划了。一软就是由县政府出面,请一位双方都能接受的大阿訇讲经,解决大部分盲从者脑子里的问题,剩下一些挑是非的,到时候就好办了。先软后硬就是我们县政府请来的阿訇先讲,讲完后再不散场,到时候由县政府下令驱散,军警一起行动,当然,主要是靠军队,营长知道的,我们就几十号人马!"
县长马仕仁说出了他和石生林商量好的方案。
"方案似乎可行,引善安拉,应当能成功。武装镇慑方面我立即安排,这个大阿訇?县上有吗?没有的话从外面请怕时间来不及了!"
"有,有一个人能成"
"什么人?"
"大虎家清真寺开学阿訇、苏非修士哈正西"
"大虎家的?一个乡下阿訇能服众吗?"
马峻有些不放心。
"这个哈正西阿訇你可能有所不知,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大阿訇,就怕他不出面,他要是肯出面,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驻军和政府的事了!"
马仕仁告诉马峻,这个哈正西阿訇出身于教门世家,父亲就是一位学养深厚的大阿訇和苏非修士,并且是虎非耶、嗄德林耶学理兼修。哈正西自幼受到良好的教门薰陶,六岁开始学经,十一岁时熟背古兰经,继而在本村清真寺学习,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少年时代就已经掌握了一路经的全部知识。此后他踏上了漫长的求学之路,远赴陕甘宁青新各地寻师求教,经历了十九年的苦读生涯,先后读完了《伟嘎耶》、《沙米》、《凯俩目》、《胡赛尼》、《凯西尔》、《麦克图布》、《兰玛尔特》、《吉五哈菲兹》、《曼推给》、《米什卡提》等十几门课程的学业。他精通汉文、阿文、波斯文,比较全面系统地通晓教义学、圣训学、经注学、修辞学、教律学、天文学、逻辑学、苏非学知识。三十七岁时又背着背架一路步行,经阿富汗、印巴、伊朗、伊拉克赴满开朝觐,并在满开深造了三年。不但如此,他还有三个不同于别人之处,一是从不体罚满拉,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讲课深入浅出,启迪心灵,注重理解和参悟,待人接物总是语气温和,谦虚小心。二是不爱财帛,平日里人们赠给他的海地牙,他一手进一手出,全散给了困难人,开学多年,到现在还住在大虎家白土崖一座窑洞院子里。三是他讲的"外尔祖",老教听了说他是老教,新教听了说他是新教,门宦家听了说他是苏非,别人问他到底是哪一派,他总是笑嘻嘻地说,"你说我是哪一派,我就是哪一派"。尤其是寺里他和掌学阿訇两个人带几十个满拉,还有各种杂务,《凯俩目》这一门课程,他往往让自己的满拉们到城里最大的一座新教寺去学习,学完回来后亲自考试,不合格的又打发回去重学,从来没有门户之见。因为他的导师前几年无常了,就埋在离大虎家不远的山根里,这些年他一直没有离开大虎家清真寺。
马峻听得很入神,他没想到在偏僻穷苦的黄河峡口大虎家还有这么一位品学兼优的大阿訇。
"他,愿意出面吗?"
"今天我和石局长亲自走一趟吧,按照他的秉性,一般不会拒绝有求于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