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夫妻老来伴,十三岁上结婚的康明章,与妻子在苦难岁月里,养育了七个儿女,这是怎样的一份负担和责任。眼看着儿女一个个长大,开始独自的人生路,老两口安度晚年的愿望实现在即,老伴却早逝而去。留下的康明章心中凄怆有多大!这一切难道都是命?
生性内向的康明章,一生勤俭谨慎,与儿女,与村人说话,从来都是商商量量,没有红过一次脸。即便是当队长的那几年,在处理村里事务时,都本色不改。老伴李贵花,像上天给他派来的互补女神,除了性格泼辣,心直口快外,还为人豪爽,吃苦耐劳,天生一副热心肠。在平常的生活里,他们一个像一块海绵,含蓄出人生的智慧;一个像一盘红辣椒,火热在世人的眼里。可以说,老妇夫俩彼此映染了一辈子。只是一个早逝,把这种互补给彻底打破了。一个圆残缺为一半!
早逝者仙去了,给生者留下的是思念无尽。那些年,康明章劳动歇工的时候,常避开众人,独自坐在山畔,望着眼前的山梁沟峁,一腔心事,不对任何人说。回到家里,他躺在炕头,长时间的一言不发。他的眼泪更多的都内流进了心里,偶尔外溢也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他的心头,老伴的身影无处不在,往日记忆中的一切,如时间倒流一样,全都逼真在脑海中。
面对没了精气神的父亲,儿女们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担心老人的身体,更担心这么下去,想不开了,会不会……他们轮流陪伴着父亲,守在身边,想着法子与父亲交流。参加了工作的二女儿康秀芳,买回了白面,姊妹几个常聚在一起给父亲做拌汤吃。白面之于那个年代,是太过稀缺的细粮。
康明章端着冒热气的一碗拌汤,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四女儿在一边催说“大,你快吃,不要让凉了。”康明章双手捧碗,呆了片刻,突然抽泣说:“我吃不下去。你妈临走的时候,面都酵上了,最后也没吃上一口蒸馍。一想起这个事,我的这心肺痛啊!”一句话说的全家都哭了。
这样的情景持续一年多后,一切才有所好转。偶尔,康明章也跟身边的四女儿康秀荣和小女儿康秀莲,絮絮叨叨一番,说得多是她们母亲的往事。只是,好多次讲着讲着,就泪水盈盈,语不成声了。正是这种交流,留在了四女儿康秀荣的脑海。她老人家的讲述,让我这个外孙对没有见过面的外奶,有了性格上的了解,进而有了在前面的记述。
康明章的讲述,也把母亲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年仅九岁的碎女儿康秀莲脑海中。多年之后,她为了我的这篇家族记事,特别写了一篇《我的父亲》回忆录。读着白纸上文笔娟秀的话语,我不觉间双眼湿润。亲情之于岁月,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爱,值得每一个人去细腻体味。
“记得我五岁那年,一天晚上,我和四姐在油灯前,爬在父亲的腿上。父亲给我俩教唱民歌。唱着,唱着,父亲有点走神,后来说开了母亲。他说:‘你们的妈妈性子半憨,一辈子跟着我东跑西跑,受了不少的罪,可是给我生下了几个好娃娃’。过后,我一直很纳闷,是不是我的母亲憨着了。懂事以后,我问大哥。大哥笑着说:‘傻女子,这是咱父亲夸母亲的一种说法’。这我才明白了。”
“有一天晚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我,看见油灯还亮着。油灯前,父亲窝着身子蹲在炕头,正翻看箱子中母亲的遗物,一件一件的拿在手里。当他把一件黑色的包头纱巾,久久地举在灯前不动时,人已经在无声抽泣了。这样的发现不止一次,可见母亲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有多大。只是好多时候,他不愿意让我们看见,惹得都难受。”
即便是铁打的人,谁又能耐过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悲伤呢?康明章的身体明显的向老了。不自觉间,他患上了胃疼的毛病,经常抱着肚子,饭也吃不进去,更不能受重苦力。康全功和几个妹妹商量着,想给父亲续找一个老伴。
“唉,好我几个愣娃娃了,大哪还有那个心思啊!不找了,不找了,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吧。”康明章一口回绝了儿女的想法。他老人家更重的心思,其实是怕后妈进门,给儿女们添麻烦,让两个小女儿受气。一份父爱,到老都落在儿女的身上。
为此,四女儿康秀荣后来常跟我们遗憾说:“当时,要是真给你们外爷后找上一个,也许还能多活个十几年,就不会走的那么早了。”
遭受胃病折磨的康明章,不能受重苦了,自己又闲不住。在当时当地,他老人家算是个有文化的人,能写会算,头脑又精明。没过多久,因为城关信用社需要人手,就把他叫去上班了。他在这个地方一干就是好几年。据说,他后来还到薛岔社区工作了一段时间。
在信用社上班毕竟轻松,对身体也是一种难得的休养,只是农民的身份没有啥变化。因为当时的人们,对工作关系等问题,看得不比现在重要。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康明章也许还真能健康个几年。可惜,艰苦岁月里的后路多艰,命运不耽。
1968年的冬天,正值全国上下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整个吴起和杨青村,人们派系林立,斗的一塌糊涂。作为村中的外来户,康家势单力孤,康全功却不安生,与队里的门户大的宗姓,在生活中处处得理不让,无形之中,给自己造成了拖累!
快过年的时候,康明章休了一天假,和儿子在院里杀年猪。在县里上中学的康秀莲,脸冻得红朴朴的突然回到了家里。一进院门,她回屋绕了一趟出来,瞅空把大哥拉到一边说:
“哥,县武装部薛部长今天去学校,不让我上课了,让我回来家里,跟你要一本叫《透天机》的书。你有没有?”
康全功双手上沾满了猪血,刚还兴忡忡的跟小妹搭话,听后脸色大变,拿着刀子的手直哆嗦,半天没说话。
“哥,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康秀莲有点急,都快哭了,催说:“哥,你说这事都咋办呢?跟不跟大说呀?我害怕的很。”
正在收拾猪肚肠的康明章,生活中从来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精细。他发现这边的情形不对,把手里的活放在一边,歇手叫兄妹俩回窑说话。问明了情况,他没有责问什么,而是闷闷若有所思,手也没洗,就摁了一锅旱烟,蹲在炕沿边抽了起来。
知子莫如父,对儿子一天鼓捣点啥,康明章是心知肚明的。凭了经验,他觉得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更不是一件好事。就那么默默的想了一会,他说:
“碎女子,县上人家还知道你哥的啥事啊?”康明章开口问。
“人家再啥话也没说。我也不懂,我也不知道。”康秀莲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声音发抖。
“不要怕,人常说是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康明章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又抽了一锅子烟后,这才安排说:“女子,现在天还早,你赶紧回城里去,给他们说你哥没有这些东西。”转而冲了儿子说:“早说过现在形势不一样了,你不要搞这些,现在事来了哇。还不赶紧把那些惹事的东西,给我一把火烧掉。”
送女儿出院门时,康明章叮咛说:“女子,这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要说。在学校念书,要多留个心眼眼,再有啥消息,赶紧回来给大说一声。”
康秀莲小跑出了村,康明章站在台畔上,直到望不见女儿的身影。从那一刻,他的心里便压上了一块厚重的磨盘。几天后,县上来了几个公家人,在家里一通乱搜,没有结果,便把儿子康全功拘留走了。那一刻,老人心上的磨盘份量就更重了!
儿子这一走,就被政府关进了看守所,四年多时间,没有结论,也不放人。这四年对于康明章和一家人来说,一份苦难可想而知。康秀莲在回忆录中说:
“大哥在看守所里一关四年。这四年对于全家人,尤其是父亲和嫂子是最难熬的四年。我眼看父亲胃病加重,到医院检查,大夫说已经由慢性胃炎,转化成了十二支溃疡。大哥的事让父亲担惊受怕,心上难活,胃病又折腾的厉害,什么也不能吃。上班的二姐时不时给买些面粉送回家,我和嫂子、四姐,还有大哥的两个女子,轮流给父亲做点面,或拌点面疙瘩吃。看见父亲吃不下去,那种难受的样子,背里我们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人到了绝境,思想便乱了,能想到的办法都会试一下。这也是迷信一直存在于人们思维和认识中的原因。康明章过去对儿子搞的那一套,骂归骂,却并没有过多的干扰。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迷信思想反而重了起来,私下找人来家里,写了儿子的生辰八字,偷偷的攘治过一番。过去了,他抱着一线线的愿望,等啊等,等到最后没见一点结果。
好多次,康明章独自上到老伴的坟前,定定地就那么站着,心里翻肠倒肚着对自己的自责。在他的认为里,要是早年就阻止儿子不去干这种事,把那些害人的书都一把火给烧掉了,现在平平静静过日子,那该有多好啊!得不到黄土下老伴的回答,山坡上吹着嗖嗖的风声。风声中,他又想,自己一辈子不做亏人的事,儿子也天生是一个善人,从出生到如今,也从没做过害人的事。这些,难道老天爷能瞎眼看不见吗?要是看见了,为啥还要这么来折磨人?
傍晚的太阳,把康明章长长的身影投向老伴的坟丘,那是一种苍老之于生命的无奈与无助。按我现在的揣测,他老人家一定心思过无数的天问,也默祷过愿替儿子,承受所有“罪过”的祈求。只是人生天地间,谁也无法代替谁。为夫妻,为儿女,即便爱的再深,都过不了这条天堑。
如果说天命难违,那么人力还是要尽的。康明章经常一次次的往县上跑,老弟兄几个也常走在一起商量,托人给帮忙,给打听消息。无数回,他来到县监狱外面,盼着能有机会,跟出来放风的儿子见上一面,看一看这个不省心货被折磨成了啥样子了!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跟儿子说,也有太多太多的自责,想倾诉给儿子听。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体又开始不作主了。康明章只好辞了信用社的工作,回家养病,同时帮助儿媳,拉扯一大家子的孙儿孙女。熬到第四个年头上,儿子的事终于有了动静,但却是霹雳一声。当时,有人从县上传回消息,说康全功被政府判了死刑,判决书已经上报,就等上面批下来,人就要被枪毙了。康秀莲说:
“大哥要被枪毙的消息传回家里,这可把我们一家人怕坏了。嫂子吓得哭成了泪人,心乱的什么也干不成。病重的父亲一边哭,一边挣扎着给我们交待,让准备收尸和过白事需要的东西。面对现实的父亲,总不愿相信这一切,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不停地催我上街上打问消息。他还要我在监狱周围多转转,看能不能遇上大哥出来放风。我知道父亲还是想着能见上大哥一面。只是一次次的无果,让父亲失望到了绝境。”
1972年的一天,转为胃癌的康明章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村里有人跑来报信,说他去街上时,听一个医生亲戚说,康全功在看守所用碎玻璃,把自己的舌头割掉了,人被送到县医院,可能还要往省上医院送呢。这个消息无疑是一枚重榜炸弹,炸得康明章一动不动平躺着的身体猛地闪出一股劲,嘴里含糊不清嚷着要起来,要看儿子去,人却一头倒了下去。
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这样的打击太过残忍。救了半天醒过来的康明章,当时就不行了,身子一阵又一阵出现间隙性的僵硬。可能是老人心有牵挂,才维系了他的生命之灯,没有在事态最严重时熄灭。他盖着被子昏睡在炕头,对于别人的声音都没有反应,独对回来的小女儿,努力地睁开几无光泽的双眼,等着她说打探到的消息。
在咸阳工作了的二儿康全丰,这期间专门请了假回来伺候病重的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康明章胃疼的受不了,全靠打杜冷丁止痛,花钱成了无底洞,人又受罪。他两眼无光说:“全丰,你给我按按脉,不行就别打了,不花那些没意义的钱了,让我走了吧!”一句话说得哭下一屋子儿女。
老弟兄和几个儿女都不放弃,想尽了办法,救护中,在很短的时间内,康明章还是去世了。他老人家虽然儿女众多,但一生最看重,也最倚重,最当紧的还是大儿康全功。康秀莲回忆录中说:
“父亲想儿,念儿,盼儿回家的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他临咽气离开人世之时,虽然嘴上没有直接提到大哥的事,但我们家里人个个都清楚。父亲最大的遗憾,是临终没有见上大哥一面,也不知道大哥的问题怎样处理下了。”
几年之后,康全功刑满回家,一进门还没歇脚,就急急忙忙去给父亲上坟。全家老小十几号人跟在他的身后,在老人的坟前跪下了一片。悲痛欲绝的嚎哭随着响成了一哇声。泣不成声的康全功,因为舌头受伤严重,呜咽着含混不清说:
“大,大,儿子不孝,回来晚了,没有能给你老养老送终,还让你老晚年为儿子操够了心,受够了罪。大,儿不孝,儿有罪啊!你地下有知,就给儿托个梦,让儿再见见你。儿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跟你老说啊!大,大,我给你说,你和我妈在九泉之下好好安息吧。现在,儿子自由了,回家了,也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儿今后会痛改前非。将来,等儿子过去了,与大再为父子,再在大的膝前,补一下这辈子的亏欠……”
——内容源于康秀莲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