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张素芳逃命般离开的身影,安丙忧伤至极。他有种生离死别的预感。他预感到张素芳经此一别,就再不会回到他身边,不管她能不能安然从徐府救出她的父母,她都将不再回来。
大半辈子都缺乏激情滋养的安丙,好不容易才拥有真正的快乐,没想到这种快乐结束得竟这样快,他不甘心。尽管他早就知道,这样的日子迟早会来临。
张素芳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就像败草的一枚枯茎落入嘉陵江水,只一个小小的漩涡,就将她卷入了水底。他痛苦地蹲下身来。双手捧着老脸,咬着牙,呜呜地哭,声音因苍老和不合年龄而难听。他想忍住发自胸膈间的痛,却忍不住嘴里发出的怪声,他以为那声音是哪个乡下老头因为老伴的离世发出的。
他身后的芦苇点火欲燃,露出地面的部分早已枯萎,幸存的生命都掩藏在地下。芦苇开败的白花,在风中惊疑不定地俯瞰着眼前这个活了快一甲子的老人。残阳西沉,染红了带状的江水,血一样缓缓流淌。
安丙蹲地半天,才好不容易收住悲声。揩干净眼泪,他决心走下山去。他要回兴州看看,他疑心张素芳并不一定舍得离开他们的家,他甚至抱着一丝侥幸,刚才匆匆逃下山去的人,根本就不是张素芳,而是他那个土匪小姨子。她不是一直都不肯承认她是素芳么?一缕体香又算得什么?我肯定又认错人了!
安丙一步一捱,怕敢面对张素芳离开自己的现实。他缓缓地下山,脚趟过遍地倒伏的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冬天很奇怪,竟然忘记了下雪,天气一直这么暖和,以至于这些枯萎的草里,已经萌发出了嫩绿的新芽,恍惚要成心跟安丙的满怀悲情过不去。只有偶尔被惊飞的老鸦发出一声可怖的惊叫,才算应了他的心境。
安丙一下山,人便恢复了原状。他小心地收拾起爱人离他而去的悲苦心情,重新捡拾起山河残破的沉重,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就算张素芳走了,他的家也还在。
安丙以回兴州筹措钱粮为借口,在安焕的陪同下,带着安东岳等三个仆从返回了兴州。
他几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迫切地想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女人!
女人竟然还在!
天气那么好。阳光温暖得让人以为冬天已经过去,春草已经绿遍兴州城外的田野和荒坡,恍惚就等一阵风过,大地便将开满鲜花。只有安焕不识时务,混说那漫山遍野绿的是麦苗。
女人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地翻晒被褥,她指挥着安中岳和安西岳,吆喝声老远都听得见。你们赶紧的,把那些老棉絮都搬出来晒晒,老爷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住了,你们想让老爷闻着霉味睡觉吗?
这完全就是张素芳的做派,夸张,张扬。
安丙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他还阻止了试图走进院子的三个仆从:别惊动她,让老爷我好好看看她!
安焕会意,朝安东岳三人招了招手说:走,都跟二爷去酒馆里切点好吃的去。
然而安丙到底还是惊动了忙碌的女人。安中岳抬眼看见了他,那个不长眼的家伙这次眼力劲惊人,他对他主母说:说曹操,曹操到,看,那不是老爷回来了吗?
女人闻言,身子颤抖了一下,双手顿时停在了晾晒被子的竹竿上。她头也不回,便逃一般回屋去了。
安丙多少有些明白了。这个女人,不会是张素芳。
安丙走进院子,安中岳和安西岳过来请安后,他来到了女人刚进去的屋门外。是真是假,他必须得亲自证实。
瞎忙什么呢?安丙走进屋子,见女人背对着自己坐着,笑着问。
啥也没忙啊!女人声音颤抖。
这一切都是这么反常,安丙的心在往下沉。他只想再证实一下,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他来到女人身后,一把将女人揽在了怀里,嘴唇在她耳鬓厮磨着:想老爷了没有?嗯?
女人像从没被男人拥抱过似的,浑身触电一般,颤抖个不停。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安丙,双手更是僵硬得不能动弹。安丙听到了她粗重、短促的鼻息。
安丙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嗅到了与张素芳不一样的体香。闻香识人,他敢断定,这个冒充自己女人的人,绝对是土匪小姨子张群芳。
他松了手,去桌前坐了,对呆坐着的女人说:说吧,你们为什么要交换身份?
你、你什么意思?女人站了起来,神情慌张。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安丙冷笑问。
我不明白!女人低眉弄手,怯怯地不敢看安丙一眼。
不明白?安丙冷笑着起身,来到女人身边,看着她早已绯红因而无比妩媚的脸说,那让老夫告诉你吧,你调派张家砦人手,调查你父母的下落,半年都没有进展,因此急了,没征得老夫同意,便和你姐见了面。你姐得知你在营救你们的父母,又没有进展,因此决定亲自出马,为了不让老夫,更不让徐景望起疑心,就让你假装成她留在老夫身边,你说是也不是?
你瞎说!哪有这种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女人始终低着头,声音则比头更低。
还不承认!安丙笑着说,你姐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一般自称姑奶奶,她没跟你说吗?
她、我——
不过,她一定跟你说过这事,让你假装怀孩子了,这样一来,万一老夫哪天就算回兴州了,老夫晚上也怕敢碰你,对不对?
你、你咋什么都知道?女人终于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安丙。
因为老夫见过你姐了!安丙说。
她什么都告诉你了?
不!她什么都没告诉老夫,但老夫猜得出来!
难怪我姐会死心塌地喜欢你,你这人太聪明了!女人说。
不!安丙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姐虽然没告诉老夫她为什么喜欢老夫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但绝不会是因为老夫聪明。天下聪明的人多了去了,她为何独独喜欢老夫?
女人点了点头,感伤地说:姐跟我说了,因为你把她当人看,尤其是把她当女人疼!
你姐难道从没被人当人看待过?安丙问。
我姐说,当年我们一家遇到金兵劫掠,她和父母一起被徐景望收留,以后父母留在徐府,成了徐府的家奴,专门为他们表演杂耍。我姐则被徐景望培养成了细作。徐景望训练她时,从不把她当人待,更别说当女人疼了。姐姐过惯了被折磨、被侮辱的生活,突然间被你——
不要说了!安丙打断了女人的话。他感觉自己受了巨大的侮辱,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这种痛,比国家被出卖对灵魂的撕裂更甚。你知道你姐这一去会有多凶险么?安丙痛苦地说。
我知道。可姐坚持要去,我也没办法!女人怯怯地说。
老夫就不明白了,以你们张家砦的实力,怎么会半年都没调查出点眉目来?
我还想知道呢!女人忿恨地说,安大人,这半年来,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仗?难道就是从我们义军手里夺占和尚塬,然后双手奉送给金国人吗?难道就是将关外四州拱手让给金国人吗?你问我半年过去了,怎么还没调查出父母的藏身之地,可你知道不知道?张家砦早没了!
张家砦没了?怎么会?
官军撤出西和州时,张家砦全体兄弟姊妹都顶上去了。你知道什么叫全军覆灭吗?血流成河,积尸成山啊安大人!女人鼻子红红的,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安丙默然。有多少义士战死沙场,有多少无辜血溅乡土,有多少房屋化为灰烬,有多少牲畜被赶尽杀绝,有多少城池被夷为平地……一幕幕悲剧在这六个月里天天上演,惨绝人寰,安丙岂能不知?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背叛大宋,背叛祖先的吴曦,在面对这些悲剧的时候,都是什么感受?他凭什么就能心安理得?难道仅仅因为要满足个人野心?
张家砦没了,活下来的兄弟姊妹们暂时分散隐藏了起来。我保不了国家,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家,所以就来找姐姐了。我希望我们姐妹齐心找到父母,脱离这是非之地,回成都瓦子里去,继续演出我们的杂耍……女人变得絮絮叨叨,再没有六月安丙第一次见她时那种夺人的气魄,有的只有无穷的悲哀。
安丙心中感慨,国家的失败,个人的失败,可以轻易地击垮一个人,特别是女人。对了!安丙突然想起似的问,完颜纲派人给吴曦送金印,是你打探到的吧?
是!女人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说,我来找姐姐,无意中闯进了吴曦的大帐。
我料想也是如此。安丙点了点头。
完颜纲的使者把金印交给吴曦,吴曦则将其家族谍谱、关外四州地图交给使者,还厚颜无耻地说,不日就派人导引金兵去凤州——
导引金兵去凤州?安丙打断女人的话,沉吟说,凤州还在程大人手里,金国人要想进去没那么容易!
只怕未必!女人冷笑说,吴曦已派人持书告知程松,说金国人必须得到和、成、阶、凤等关外四州,才肯罢兵,要求程松可守则守,不能守则尽快退至兴元——
不好了,哥!二人正说话,安焕突然在门外喊了起来,心急火燎地。这段时间安丙听惯了失败的消息,早已闻变不惊,但听得这声音,还是有些心惊,赶紧走出门问:安焕,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怕你不肯出来,嫂子呢?安焕不无暧昧地笑。
她在里面呢。说,到底什么事?安丙没有心情跟安焕玩笑,严肃地问。
程先生捎信来说,举人陈国饰投匦上书,言吴曦必叛,可韩侂胄那个老顽固竟然不信,反把陈国饰一顿臭骂!
安丙冷笑了笑,说:韩丞相要有那么容易相信,我不早就把密函呈上去了?陈国饰什么人?别说他一小小举人,就是我这随军转运使又能如何?再说了,就眼下的形势,韩丞相就算相信了,又能把姓吴的怎样?
杀了他,一了百了!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屋里传了出来,吓得安丙拉了安焕,飞也似的冲了进去。
女人正擦拭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没了悲伤,没了愤怒,只有一脸的悠闲。
安丙上去夺过匕首插回刀鞘说:小姑奶奶,别打这种背时主意,对你没好处!
女人匕首被夺,静坐着不语。
安焕拉了拉安丙衣角,低声问:哥,嫂子这是做给谁看?安丙横了安焕一眼,安焕不敢再多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安丙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女人,问: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留下来的吧?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女人冷笑反问。
是,你就可以走了!安丙冷冷地说。
不是呢?女人问。
不是,就请好好装成老夫的女人,装成吴曦徐景望安插在老夫身边的细作!这是保护你姐唯一的办法!安丙说。
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如果你不想你姐掉脑袋,就乖乖的!
你在威胁我?
不!安丙严肃地说,不是老夫在威胁你,而是事情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谁叫你不守约定,提前来见你姐呢!
那好,你教我怎样装!
这个自然!安丙颜色缓和了点,说,不过你要用心学,老夫时间有限,还得去筹措钱粮呢!
安丙其实也只是简单地教了教女人怎样守安家的规矩,至于如何接续张素芳向徐景望传递情报,暂时不急。他实在没有时间,得马上去官署。
安丙走出屋来,吩咐安中岳五人盯紧张群芳,然后叫过安焕,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见没有闲人,这才把完颜纲派人给吴曦送来金印,换去吴曦家族谍谱和关外四州地图的事告诉给他,然后说:安焕,哥这段时间忙,替哥把你这个嫂子看紧了,别让她干傻事!安丙对这个假小妾的性情脾气心中没数,还真担心她干出刺杀吴曦这种傻事来。
安焕的反应却有些奇怪而兴奋。他说:嫂子是徐景望派来卧底的,跟吴曦自然是一伙,她能干得出啥傻事来?她要真敢去干掉吴曦,我就冒死助她一臂之力!
安丙对安焕有这种念头很是不快,呵斥说:安焕,哥跟你怎么说来着?人要长脑子!你嫂子傻,你也跟着傻啊?吴曦是什么人?能说干掉就干掉吗?
什么人?不就一国贼吗?咋不能说干掉就干掉啊?
他是国贼?朝廷信吗?安丙生气地问。
安焕呆了呆,不吱声了。
你刚才不也说了吗?陈国饰陈举人投匦上书,说吴曦一定会叛国投敌,可有人信吗?没有!咱们在这个时候贸然行动,且不说就凭咱们这点人手能不能成事,就算能成又怎样?咱们非但无功于朝廷,还将落个叛国投敌,身首异处,遗臭万年的下场!
那照你这么说,咱们什么都不用做了?
不!安丙神情凝重地说,我猜测姓吴的可能过不两天就要回兴州,到时咱们再联络杨巨源,共谋大事。
谋什么大事?你不是说不能把他怎样吗?安焕没好气地说。
哥说你什么好啊?安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吴曦好不容易用关外四州换来金国人的封赏,你说他一旦回到兴州,会不会叛宋称王?
那又怎样?安焕冷笑问。
怎样?安丙睁大了眼睛,那样他就成了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安焕总算开窍了,兴奋地说:你的意思是,等他称王之后,咱们再——
就那个意思!安丙松了口气,点透弟弟的脑袋,可把他给累坏了。
二人一边说,一边朝院子外走去,安丙要去官署,由安焕陪同。刚出门,便见街上有人兴奋地高呼:打胜仗了!打胜仗了!官军打胜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