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唷喂……”对门的阿文一声低叫。她听了这话,手一抖,一针扎在手指上,一滴滴鲜红的血滴在白布鞋底上。她赶紧用手捏紧手指止血,一面还低头 用心听着对面的谈话。
“谁知道哇?想想我们一家看见啥人有困难,都是挖心挖肝的去帮助,自家坐得正,立得稳,从来不做亏心事,也不至于有啥仇人吧?”奶奶气愤地说。
“是呀,你们一家真是菩萨心肠,再好也没有哩,帮过葫芦街多少人家。我和小弟的命就是你和福根叔、雪莲娘救的,我和金康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还有对门留金一条小命,那会儿逃难回来,不是你做主叫双喜来抢救,那孩子早就完了……阿文!你在听吗?我说得对不对呀?”
阿文装着没听见,自顾自埋着头扎鞋底。
兰娣妈见她忘恩负义很生气,低低地朝奶奶嘟哝了一句:“我就怀疑是阿文搞的鬼!”
奶奶一听,吓了一跳,忙低声说:“你有啥证据?我想不至于吧,伲一家对阿文一家不薄呀?打仗的那回,大家生活多困难呀,我家屋里只有3斗米的存粮,福根二话不说,拎了一斗米过去救了她们一家的急。”
“我没有证据。不过,我注意到她看玉莲的眼神不对。一巷子的人看见玉莲都是唉声叹气,有一次,我就看到她对着玉莲冷笑,那模样就像个催命的吊死鬼,看着心里直发毛……”兰娣妈是个大事糊涂,小事精明的女人。她轻轻地说着,一面用眼瞟过去,正遇到阿文瞟过来那种阴森森的目光,阿文立即把目光移开了。
兰娣妈看到后更是气不过,高声说:“玉莲的病,我是怀疑有人做了手脚!那天在龙华庙,我们不是为玉莲求签吗?那个老和尚也说有一个女人在害她,还说是一个吊死鬼在讨命!”说完,她又把目光瞟向阿文,只见她侧着头,拼命拔扎进鞋底上的针,拔来拔去拔不出。
奶奶说:“我也是半信半疑呢,玉莲一直在喊‘要吃松花圆子’,我们不知道到啥地方去买这‘松花圆子’。玉莲说‘阿文嬷嬷晓得’。”
兰娣妈用手在大腿上一拍,大声说:“我看毛病就出在阿文的‘松花圆子’上!”
玉莲听到大人们在说松花圆子,就扭动身子哭闹起来叫喊:“阿文嬷嬷,我要吃松花圆子!阿文嬷嬷,我要吃松花圆子!嗬……嗬……”
阿文瞬时脸色铁青,两手颤抖着,更拔不出那针。她扶着墙壁站起来,鞋底跌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拾,抖抖索索,气喘吁吁地向奶奶走来,俯下身,拉拉玉莲舞动着的小手喃喃地说:“阿文嬷……嬷,不懂……啥个……松花圆子”说完就摇摇晃晃转身回家。奶奶的手碰到了阿文的手吃了一吓,它是冰冷的,湿漉漉的,就像一条死蛇的皮。
第二天,就听说阿文病了,晚上睡不好,怕黑,不让关灯,一合眼就尽说胡话。
一个星期后,玉莲的病情更为严重,全家忧心如焚。“病急乱投医”。他们想到了还有一张没有试过的秘方,这是小雪躲到我们家里时,看到玉莲的病情后提供的,用“粪缸里的蛆虫治蛔虫病”。当时听过也算了,因为白福根坚决反对。但一个月下来,玉莲已到了命在旦夕的地步,奶奶说:“老古话‘毒病毒药治’、‘死马当作活马医’,或许这个丹方真能救命呢?这事先瞒着她爸,我来做主!”为了拯救玉莲,立即付之行动。
第二天一清早,雪莲娘俩5时不到就起床,早饭也不吃,空着肚子就出门。带了不少器具:一个挖煤灰的小铁勺、一只破掏箩,一个小瓦罐,一只旧铅桶,一双竹筷。娘俩怀着一线希望,不顾一切,匆匆地走出葫芦街朝郊区走去,去寻找一个个粪缸。
雪莲和妈妈平时都害怕这类小虫子。今天为了玉莲,她们就像到战场上去决斗的勇士一样,义无反顾,一往无前。走过土山湾,一路过去都是郊区的大批农田和茅舍、瓦屋,她们就专门去找那些埋在泥地里敞开着的粪缸。
找到第一只粪缸,里面都是稀薄的土黄色粪水,缸边上只有十几条白色的小蛆虫在蠕动。妈妈说:“这粪缸估计昨天农民已经冲了几担水掏过了,他们准备今天用来浇田施肥,那些小蛆虫也都被掏死,不会再爬上来了,我们再换一个粪缸吧。”于是,她们就专找干结着褐色粪便的粪缸。这些缸的直径约有1米大,缸里貯有一多半粪,在缸的内壁爬满了成堆成团的白色蛆虫。人靠近一有动作,那些黑乎乎的,干结的粪便上就“嗡……”的一声响,飞起一大群苍蝇,有几只光闪闪的绿红头大金蝇,飞起来停在雪莲的脸上和手臂上,伸出沾着粪便的细腿掸掸翅膀,拂拂它的圆脑袋,雪莲讨厌它们,用手去驱赶。它们飞走了,一转眼又飞回来,赶也赶不走……
雪莲既害怕又担心地对妈妈说:“这些蛆虫看来不是大粪变的,而是苍蝇产卵,变成了这些小蛆虫。你看,粪缸里还有别的颜色的小虫,还有一些活的蛔虫在游动,这些小白虫哪能治玉莲的病呀?”
“我们既然要试这丹方,现在只能找最多的白蛆捞,其它颜色和形状的虫子都把它拣出来丢掉!”妈妈无奈地说。
妈妈到小河边拎了半桶河水,用铁勺在粪缸边上刮白色的蛆虫,然后放进一只破淘箩里,叫雪莲用竹筷把里面的蛔虫和黑色、灰色、红色的蛆虫挑掉。挑净了,把淘箩放在铅桶里,用河水轻轻漂净白蛆虫中混杂的粪屑。用力要轻,速度要快,要保证那些蛆虫还活着,然后小心地装进瓦罐里。妈妈不停地用铁勺刮蛆虫,雪莲就不停地挑拣,漂洗,装进瓦罐里。一个粪缸掏完,再另换个粪缸,再换一铅桶干净的河水。
开始时,母女两人闻到粪缸的臭味,看到这么多蠕动着的白蛆很恶心,幸好没吃早饭,所以只是吐了一些清水、苦水,也就吐不出什么。两个小时后,她们就不再怕这粪臭和白蛆了。现在太阳已经升到半天高,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他们离粪缸远远的都还要掩鼻而过,并用惊奇疑惑的神情看着这对奇怪的母女俩在捞粪缸,以为有金戒指之类的首饰掉到粪缸里了,才会不顾一切在毒太阳底下来掏又臭又脏的大粪。
整整一个上午,母女俩累得满头大汗,被粪臭熏得昏头昏脑,终于掏满了一瓦罐的白蛆。她们在河边洗手洗脸、洗脚,洗器具,然后回家去。一路上与行人擦肩而过时,旁人都会掩鼻说:“你们身上怎么会有股臭味?”
下午,雪莲娘买了一大块老豆腐,放在铅桶里,然后倒进蛆虫,在铅桶上扣着一个破淘箩。第二天一早,掀开来看,许多蛆虫钻进豆腐里去了。据小雪说:“这些虫子钻到豆腐里,它吃了豆腐就能排洩有毒的髒物,洁净了肠胃和身躯。”到了夜深人静,母女两人在水井边,再把钻豆腐的虫子洗净沥干。用两张瓦片,洗干净放在炉子上烘烧,然后把蛆虫一批批地倒在瓦片上烘焙。虫子遇到滚烫的瓦片,顿时发出“滋滋!”的响声,不一会就烘干、收缩,颜色由白变黄到焦黄。在烘焙的过程中,散发出一种火烧毛皮一样的臭味。好在人们都已经熟睡,没有人出来查问,直到半夜才把这些虫子烘焙完,轻轻磨碎,约摸收集到半小碗的粉末。
第二天,奶奶在这些粉末里拌上三包豆酥糖,每次喂玉莲两汤匙。想不到玉莲很喜欢吃这种“豆酥糖”,吃了也不叫胃痛,肚子痛。一天3次吃了半小碗。第二天又吃了半小碗,直到吃完,也不见特别的反应。家里人提心吊胆,晚上都不敢睡觉,怕万一会发生什么变故。玉莲连着两个晚上都睡得很好,第三天早日醒来叫肚子饿。奶奶喂了她一碗薄粥,半个皮蛋,吃完也不叫胃痛、肚子痛。下午开始拉肚子了,先是拉出黑色和黄绿色的稀薄的粪便,拉了半痰盂,臭得一房间。里面没有蛔虫,也没有人敢去掏拨。妈妈到小河边挖了一个深坑把它埋了。晚上又是拉了半痰盂,还是奇臭,妈妈又去把它深埋了。到第四天,在玉莲拉出来的粪便里发现几条死蛔虫。第五天,又发现几条死蛔虫。到星期六晚上,白福根回家时,玉莲笑嘻嘻地扑过去叫“阿爸!”,一家人真是喜极而泣。
玉莲经奶奶精心调理一个月后,原来坚硬的大肚子已经瘪了下去,胃口也很好,脸上的青黄色逐渐褪去,慢慢由苍白变得红润起来,全身已见肉彩。奶奶喜孜孜地买了香烛纸钱,敬谢祖宗及各路神仙,保佑小孙女脱离病魔,重获新生。小巷里的人见了都称奇迹,说是:“你们当初救了小雪,‘行得春风有夏雨’,这叫天道好还,‘好心有好报’!”
这个丹方许多年来,未见科学验证。而当年粪缸里的小蛆虫,确实是苍蝇卵所变的幼虫。这些幼虫属于无头型幼虫。它的头和足已经退化,身子像个上尖下粗,圆锥形的小筒。它们进食时,利用锥形的“嘴”,钻到食物中去,环节间伸缩着向前蠕动,称之为蛆。蛆钻入粪便或以腐烂的食物为生。在敞开的粪缸内,常能看到成千上万的白蛆在翻动。若干天后,老的蛆就爬离粪坑,钻入坑边的土堆里,转化成暗红色的蛹,不几天就化为有翅的苍蝇。
在当年灾难深重的旧中国,贫苦的劳动人民生了重病就挣扎在死亡线上,只能常采用“毒病毒药医”。除蝇蛆外,如蜈蚣、蝎子、毒蛇等都会拿来浸酒入药,偶然救命,但使用不当,也有中毒者。
玉莲身体恢复后,阿文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但她一直不敢面对这个小女孩,有时劈面遇到,她也会失魂落魄似地躲开去。人们虽觉得诧异,但没有证据也不能瞎说,只能把这疑窦永远埋在心底。
只有和阿文生活在一起的阿娥,从阿文病中呓语时,听出一些端倪。但阿娥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是认清了阿文卑陋、自私、歹毒的坏心眼。担心有朝一日,阿文像一条毒蛇那样,发起突然袭击,把身边的人一口咬死。她感到现在自己和儿子都有潜在的危险,为了摆脱这种恐惧,必须寻求保护,于是想到了李双喜,萌起再嫁的念头。